三线军工 第三章 义务劳动

作者 : 吴少明

十二号厂房因为等木模而暂时停工,就组织一些人参加基建义务劳动,车间要求学徒工都得去。

早晨上班的人流过去以后,吴阳才从“和尚庙”下来;卢小兰迈着优雅的步子,正款款地走在一道门门口。每次看见卢小兰,他的眼睛就有点儿亮,心也恍动。他一阵轻步小跑赶了上去。

“挑砖头我不得行罗,你得要帮我哟。”卢小兰不客气地对吴阳说。

“看嘛,到时候再说,看帮不帮得过来嘛。”吴阳看着她苗条的身材,似乎撑不起那件宽松的劳保茄克,他又说,“你确实需要锻炼呢,像一丫柳枝,轻飘飘的。上海话怎么说的呀?哦,‘瘪塌塌’,‘脆花小姐’,可怜巴巴哟!”

“嘿!学上海闲话还快嘛。你这个师兄不能白当呢,我叫别人帮忙,是掉你的底子啊。”她兴致起来了,接着又说,“按工厂的习俗,师父当父,师兄当哥哟。”

“师兄当哥。”吴阳听起来觉得温馨,他连忙说,“是的、是的,师妹就是阿妹嘛。”……

与卢小兰靠近了,几乎闻得到她隐约的体味。她的体味素本、温馨,像是**药,吴阳内心有点儿紧张,好像是那种紧张加晕的感觉。她在他的眼中变得幻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拉下了一段距离,他呆呆的盯着她娇美可心的身影看,目不转睛。

似乎觉察出了异样,她回头看见吴阳那傻乎乎的目光,自己也难为情了。她干脆转过身来站住,并喊了一声:“看啥子看?戆头戆脑的,有毛病哪?”

吴阳被喊得清晰了,他惊悟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你没当过知青,其实是一个缺陷。”他快走几步又赶了上去。

“我阿哥正在当知青,在知青点。他去了我就不用去了,一家只去一个。”

“厂里还办有知青点哪?”

“我们厂和清山厂、川东医院三家。在太龙合办地知青点。”卢小兰接着说。“听说当知青很苦。但他们过集体生活。还是开心。穷开心。”

“你去没去看过?”

“没有。想去看一看。没得机会。”

脑子走神儿说话就跑辙。他又冒失地说:“你太柔弱了。看上去就没得劲儿。好象没有长开呢。还是花蕾哟。”

卢小兰羞涩地说:“啊。是那样子啊?那你就要关照点儿罗。”

沿着水泥大马路走过二十八号厂房。是一坡通向冷冻库和大食堂地折拐宽大地石梯子。冷冻库里地循环水串珠般长流不断。洒落到房基石墙下头地水池里啪啪作响。再过去。按坡坎落差地梯次。建了一个倾倒和转运炉渣地高台渣坑。还有两座钢板焊成地灰漆储油罐。储油罐地圆顶上和渣坑里。散布着一大群黑色地八哥鸟。八哥鸟头生簇羽。鸣叫婉转。一点儿也不受吴阳和卢小兰地惊扰。

吴阳恭维地说:“你是上海人罗,天之骄子呢,哪儿需得着我的关照?”

“狗屁!不是说凤凰落毛不如鸡嘛?凤凰落毛又落草,不但不如鸡,甚至不如那些八哥。”

“你啷个那么自卑呢?”

“我们在古家小学上的帽子班,你荡马路荡到那个小学去看一看嘛,那儿读得好书哇?”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为了赶上十六岁当工人这个机会,就连那么差的高中班,我也没有读完。”

“你才十六岁呀?”吴阳吃惊地问。

“满十七了。啷个,我还小哇?”

黄花少女“十八禁”,她在把自己往大处说。

吴阳想想,她才十六岁,小姑娘呢,要是长熟了,那不把我馋死啊!要不就得把我憋死!他感动地说:“不小了、不小了,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自己。”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跟着压低了声音羞涩地说:“我确实还小,在你跟前,我像个小学生呢。”

吴阳明白她的意思,就鼓励她说:“多读点儿书还来得及,现在有的是时间了。”

“不过,”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并不想读书,我也不爱读书,那上面讲的东西,好多都是假的。”

吴阳语塞。

“你看那些大学生,”卢小兰又说,“回到厂里一样当工人,还得跟着老师傅的**转。其实,他们在大学里头也没学到多少东西。”

“你不读书,那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吴阳也轻轻叹一口气。

“不过,”她眉头一扬,“我不爱读书,但我爱听你说。”

也许是学校不好,才败坏了她读书的兴趣。吴阳这么想着,又懒洋洋地说:“现在古家的小学和中学好像分开的嘛。”

“后来才分开,原来就是一个小学,小学办初中帽子班。升为初中以后,初中又办高中帽子班……”

吴阳取笑道:“原来你是戴高帽子长大的呀?我可不会给你戴高帽子哦,我怕你飘起来。”

卢小兰长得窈窕又秀气,秀气加上稚气,就显得很乖。鹅蛋脸,洋女圭女圭一样的睫毛和眼睛,小嘴唇棱角分明,鼻子有一股傲气。头随意地向后拖了两束马尾巴,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充满了活力,轻盈的体态翩若惊鸿。

她诚实地说:“哪儿是戴高帽子哦?学校是拔苗助长拉扯的,营养不良。所以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就瘪塌塌嘛。”

接着,她严肃地叮嘱道:“今后不许再说我瘪塌塌,那是损人的话,也不是你的本意,我听了不开心。”

“厂里的子弟校啷个没有用起来?”

“办不起来嘛,厂里的学生太少了。一分年级、分班级,人就更少,办不起来。”

“是啊,在这个山沟里头,如果自己不努力,就学不到啥子东西的。”吴阳感慨道,“天女下凡,是得要吃些苦头哦!”

嗨!吴阳想想,我又在给她戴高帽子。

两人溜溜达达来到十二号厂房时,两扇大铁门中的一扇已经打开了。车间党支部书记唐孟初和金元庆,正在造型机旁的冷铁堆里敲敲打打。唐孟初是万山县本地人,部队干部转业进厂的。和其它三线军工厂一样,技术、管理干部和骨干技工是老厂来的人,他们也叫“支内职工”。东山厂的“支内职工”主要就是上海人,从上海江东造船厂来的。而政工干部则以本地的军队转业干部居多。在生产一线干辅助工的转业军人更多。这批人号称“转二哥”。

昨天,厂里刚刚开过了《**选集》第五卷行的庆祝大会,全车间只分到十七本书,只够每个生产班组一本。唐孟初见吴阳和卢小兰进来了,若有心思并急切地对金元庆说:“你这个家伙,不看书也不关心政治,毛选第五卷放你那儿还不是糟蹋了,你干脆交给吴阳去看,还能够挥点儿作用。”金元庆眼睛一瞪,不服气地说:“你晓得我就不学习政治么?我的徒弟,我晓得关心。”

十二号厂房是铸铝厂房,由两跨并合的空间组成,人们习惯性地称为里跨和外跨;厂房中线上均匀地立着四根钢筋混凝土大立柱,显得高大又空旷。货运汽车可以从外跨间临大马路一边的两扇大门开进来。墙体是本色的清水墙,厂房外面是原样的灰砖水泥缝,厂房里面在灰砖水泥缝面上涂了一层白色的石灰浆。两跨厂房的顶部,冒上去两道长条形的通气透亮的玻璃大天窗。厂房里跨和外跨的天上,各有一部桥式行车。在进大门就看得见的那一根涂白的、承受高架轨道的混凝土大梁上,用红油漆描摹着毛体标语:“建设强大的海军,一定要解放台湾。”

进厂房大门,就是开箱除砂的场地,有一大堆待回用的泥芯块和型砂,旁边立着一架电力摆动筛砂机。右角处,是一台辗轮式混砂机,像一座钢铁的堡垒;从铁扶梯上去,是圆环形的窄走道,中间是开有两只小窗口的封闭混砂工作间,工作间里的辗盘上两只旋转的大辗轮连着两块翻动型砂的内刮板,对型砂起搅拌、辗压和**等综合作用。里面置有照明灯和喷水及弹簧加压装置。将砂料送入加料口的,是一只架斗式提升机。

一条沿墙壁缓缓而上的皮带输砂机,与磨砂机相连,输砂带在墙角交头后,继续沿墙壁平行伸延,将型砂输送到一排造型机的头顶上。震压式造型机是以气压气动为主的造型装置,利用震击、附加压实来紧实型砂;以顶箱起模机构进行起模。其主要结构包括震压机构、起模机构、压头和转臂机构,通过各种控制阀实现按工序动作。造型机工作时,工作台将砂箱连同型砂上升后突然下落,与机座生撞击,通过型砂具有的动能和惯性力使其紧实,再进行压实,是一种震击压实的复合方法,适用于少品种大批量的小型铸件机械化生产。虽然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和铸件质量,减轻工人劳动强度,但震动噪音比较大,粉尘也比较多。

厂房的左头,是熔炼和烘模场地——设置有电烘箱、电熔炉和烘模房等等。放置工装配件的大铁架、工具铁柜,分隔着分工场地和作业区域。虽然杂乱,但有章法。

吴阳对这一套造型生产线格外用心,是有原因的。

地区军工部长江峰,正是在吹嘘这一套造型机时,把吴阳的父亲给吹神了的;他说,东山机械厂新上的一条自动化造型生产线非常先进,那么多中专生、大学生都奈不何,那里大有搞头、大有作为呢。于是,江峰和吴阳的父亲合谋着把吴阳搞进了这个厂,因为吴阳的父亲把吴阳也吹神了。

其实呢,吴阳现在明白了,这造型机虽然好,但并没有那么神,不是没有人奈得何,而是用不上。东山厂为兄弟厂配套的铝铸件,品种多、批量小、体量又较大,只适合手工操作。而造型机的工装设备成本、工夹具配套要求都很高,经济上也不合算。所以,这些在六、七十年代属于一流的设备,在东山厂只是摆设而已。铸造车间实际上仍然是个手工作坊,只是比地方小翻砂厂干净一些、工装工具好一些、工人显得洋气一些、劳保福利好一些罢了……

基建工地在工厂的最尾部。

因为“文革”的影响,还有建厂计划及生产纲领的反复修改和变化,东山厂的基建前前后后拖了近十年。工厂投产早,结束基建任务却很晚。这是最后的扫尾工程了,建电机房和二十九号厂房,还有一排立于高大堡坎上的配套厂房和库房。二十九号厂房,是铜质螺旋桨最后一道生产工序的批磨加工厂房。前期的螺旋桨生产,批磨工作是在临时工棚里搞的,二十九号厂房建成以后,整个生产流程就配套齐备了。华北建筑工程队大部人马已经转战异地,留下了小部份力量来完成建厂的扫尾任务。

电机房的工地较高,是一座表层风化的石质小山冈,因呈红褐色,当地人称为红骨质坡。红骨质坡看似硬度不大,表层又风化成了红褐色细小的颗粒,像粗沙层,但表层里头绵实难垦,即使用扁尖十字镐挖下去,也只能现一道白的v痕。工程队留下的两台小功率挖土机根本使不上劲,主要靠放炮松动以后再用人工开挖。上面的地基已经平整出来了,但不通车,正待用人工把砖石建材送上去。下面二十九号厂房的基坑也费了很大的劲,底下是疏松软土,挖不到硬基,最后扎下去十几吨螺纹钢材才解决问题。

厂房四面的墙体已经砌到两米多高,形成了高低不一的马牙岔和待齿接。四周架满了梯式脚手架,在一些紧要处还铺设了安全防护网。砌砖工和泥水匠在脚手架上忙碌着,一些壮工和小工不停地上上下下。从厂房的雏形看,似乎只比一个篮球场的面积大一些,里面堆放着砖石和袋装水泥,还有几个灰浆坑和灰浆槽。

两辆运送砂石和废弃物的翻斗车,在板条临时路面上小心翼翼地呼呼喘息着移动,一架带式输送机配合着翻斗车的运输。在施工卷扬机旁边,一台混凝土搅拌机正在工作,在电机的驱动下,搅拌鼓正隆隆地转动,鼓肚里的混凝土哗哗有声。一条窗框的混凝土过梁上,有人用白灰块歪歪扭扭写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几个小字。

唐孟初与现场管理负责人接洽以后,正准备派工。工地上的电机声、汽车声、敲打声、号子声、吆喝声嘈嘈杂杂嚷成一片。一车间来了二十多个人,除了吴阳、卢小兰等学徒工以外,还有一些单身职工。金元庆也来了。劳动是挑砖头,男人四百块,女的三百五十块,要从下面挑上电机房的工地。

刘长林悄悄对吴阳说:“每块砖头有两公斤左右,三百五十块就是一千四百多斤,你那个师妹儿可能吃不消哦。”

卢小兰等几个女工正被号子声和打夯拉碾的热烈场面所吸引。

在二十九号厂房工地面临河沟一边,已经有了一片平地的雏形。大石坎挡土墙的里侧,为了夯实填土,几十个民工以四人一组正打着石夯。还有一组二十多人肩扛粗长的背索,正拉着大石碾在碾压路坯。打夯的人们在节奏顿挫的劳动号子引导下,统一地抬举,一人领号大家呼应。拉大石碾的一组人,也应和着统一的节奏。号子声充满了阳刚雄气,喊得人心热——

“工人阶级么呵嘿!硬骨头那么呵嘿!跟着华国锋呵嘿!向前走呀嘛呵嘿!胸怀祖国么呵嘿!看全球那么呵嘿!革命路上么呵嘿!永不停留么呵嘿!高举红旗么呵嘿!勇敢前进么呵嘿!我们是新时代呵嘿!火车头呀嘛呵嘿!……”

那气势,壮观又热烈。民工们肩臂上鼓起乌黑油亮的棱子肉,在阳光下闪白。号子声从积蓄活力的胸腔里迸出来,从隆起的肱二头肌的手臂上扭出来,将湿漉漉的汗水拧干。因为集体劳动和有组织的互动,个人就不再弱小,也不再孤单,即便是麻木冷硬的心,也会鼓荡起来。

大家都愣神地呆望着热闹的场面,吴阳却下意识地担心起卢小兰的定额任务来。她那么纤柔,单薄,弱不禁风,好象轻易就会消化在劳动的人流中间似的。

一定要保护好她!吴阳像是愿……

“这个场地人车混乱,再加上我们二十多个人往上头挑砖块,容易出事故,不安全。”吴阳担心地对唐孟初说。

“那怎么办?反正规定的定额任务不能减。”唐孟初坚持原则。

“干脆这样来,”吴阳建议道,“不用挑,把大家的砖头合到一堆,我们挨次排成队,接力往上面传,用手传,又快又省力,还安全。我们二十几个人站稀一些,排得上去。”

“行啊,这个办法好嘛!”应和的人多了起来,女工们更是赞同。

金元庆点头称道,说吴阳“脑子灵光。”

“要得,就这么办!”唐孟初也同意。在他的安排下,二十多个人,拉拉扯扯地排成了一条长蛇阵,像是人工传送带。

张晶、吴君妹、刘惠珠等几个小徒工见这阵势,一开始就很羡慕,经申请同意,她们也带着自己的定额任务加入进来了。刘长林领着自己的徒弟王美亚也入了伙。

大家嚷嚷着上午就能完成全天的任务,在号子声的煽动下,他们像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那样手手相传,热火朝天地传递着砖块。

上海妹儿好“嗲”,通常被认为是“嗲妹妹”。而卢小兰却不“嗲”,娇女敕之身几乎没得娇气。偶有跷起兰花小指的妩媚,干起活来却揎臂缲袖,舍得一身剐。吴阳看着她洒月兑豪放的样儿,反倒觉得是自己的心态不好。

只有一个人没有入伙,他就是厂党委书记汪成的儿子、电工汪向东。他老老实实地独自挑着沉重的砖头爬坡下坎,兢兢业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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