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吴阳和金元庆的房间里,伙伴们都来闹酒喝。说是闹酒喝,也就是各人吃自己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吴阳只是出一点儿白酒。
吴阳喜欢喝酒,宋文兴和毛天宁他们,就总是把自己的供应酒票送给他。自己想喝酒就来喝两口,反正买酒的钱不是自己出。他们喝酒也喝不多,几口就饱了。
有时候没得下酒菜,打白口也能闹上一阵子。
刘志安又把一瓶子柴油默默地灌进吴阳的煤油炉子里。虽然烧柴油的烟大一些,混入一点盐巴后火力还行。单身汉也有计划供应的煤油票,但不够用,尤其是吴阳的寝室,金元庆爱自己烧菜,同伴们也经常来聚会。
吴阳把自己的饭菜搅煮一锅,简便,也实惠。其它人也仿效他的做法,搞杂烩饭,自己再添加一点儿佐料。
一道招工进厂的这批青工走得近。毛天宁是二车间的造型工,做铜车叶的,上海人,家在云山机械厂。宋文兴与吴阳一个车间,是八号厂房的木模工,本地人,家在江山机械厂。
走廊的南头,程正文又坐在窗口拉起了二胡。《山村变了样》,曲子结构简练,音调亲和,形象鲜活。第一段,曲调悠扬柔婉,是一支美好生活的赞歌。
大家散坐在床沿边上,端着自己的碗。
周桐那间床还是空着的,床上铺了一张塑料布。蚊帐原是放下来的,他们给挂了上去。
房间不大,摆了三张单人床,两张三抽桌,三只木凳,紧凑却又宽松。吴阳的深红漆木囤箱,置于床头就像一张小桌子,他自己还买了把藤椅。一只铁架子上叠放着三只木箱,其中有一只木箱是周桐的。进门右手的墙角,摆了一只丁字形叠放式盆架,可以塞进五六只面盆。墙角上钉了几根搭洗脸帕的绳子。进向窗梁与对应的门框上,拉了一根粗铁丝,上面挂了一排自制的铁丝晾衣架。铁丝晾衣架简约又意象,像是一排展翅的大雁。
几个学徒工都戴手表了,是父母买的,全钢防震的上海牌,一百二十元左右一只。手表是奢侈品,年轻人照相,或出入公共场所,就爱刻意露出手表来;腕子上亮晃晃的,以显示富裕和时髦。
二胡还在反复独奏《山村变了样》。第二段小快板。轻快节奏和有力地切分音相结合。充满活力和**。乐句对答呼应。反复出现。意趣活泼。
隔壁地刘长林也凑了进来。他羡慕地说:“你们都好哦。一进厂就戴手表啊。他们武汉中专生戴手表。都是打会买地。只买得起半钢防震地。”
刘长林是厂锣鼓队长。电焊工。一个秃头圆脸又胖乎乎地上海人。
“啷个打会?”
“就是约一帮人。每月了工资。每人出五块钱凑拢来。一两个月就能够买一块手表了。轮流买……”
“那哪个先戴呢?”
“反正有先有后嘛。如果轮到后头的人要相亲,或者有重要的私人活动,就向先戴手表的人借,这是事先规定好了的。”
“等于还是自己买嘛。”
“当然是自己买哟,但有的人可以先戴嘛。每个人有要紧事的时候都能够借用,不误排场。”
“如果要相亲,你没得手表就掉价了哇!”
赖胜端一只小铝锅也进来了,他接着说:“我们的理工具也是几个人凑钱买的,相互理,自己整,比上理店合算。万山市理要一角,就是在古家场理也得要三分钱呢。”
赖胜是武汉船校的中专生,后来推荐读了几年**。
他的铝锅儿里有红烧野兔肉丁,大家的热情一下子就起来了。
吴阳漫不经心地问毛天宁:“云山厂的张光民你认识啵?张光民,杨天民。”
“晓得,好象是检验科的嘛,张光民是交大毕业的,他们都是搞技术的。天成县进云山厂的人多,好像有一百多人……啥呀?你们是穿**的朋友啊?那下次就去耍嘛……”
“宁莉的姐姐、姐夫都在云山厂嘛。”
“多找几个盅子装酒。”吴阳说着,就要去腾自己的刷牙缸子。
“莫腾了、莫腾了,我不喝了,我的肝不是很好。”宋文兴推辞道。
毛天宁也说:“我也不喝酒了,我吃饭。”说着,他把铝锅里的兔肉汤倒一些在自己的碗里搅和。
“来、来、来,我们三个人喝。”吴阳跷起二郎腿坐在自己的藤椅上,邀约金元庆和刘志安。
金元庆还蹲在墙脚的煤油炉子边热自己的饭菜,他自言自语道:“我不像你们害懒,我的饭和菜要分开来热,清爽。”
“其它几个军工厂里头,天成县的人都多哟,我们厂算是最少的了。”
“天成县是个出美女的地方,据说那儿风水好,妹娃子长得水灵灵的。”宋文兴来了精神。
“是的、是的,”毛天宁附和道,“不光是云山厂,还有长山厂,平山厂,天成县的妹儿都很俏,好多都嫁给了上海人。天成县的妹儿又乖又勤快,会持家,据说很贤惠。”
二胡的音色略为忧伤,那是天生的。但天生忧伤的拉弦乐器,也能够表达深沉奔放的情感。
《山村变了样》的第三段是一个华彩乐段,流畅自如的旋律,音浪迭起,使人宛若面对着山村新貌和新的生活。
金元庆撅在煤油炉子边,不甘寂寞地回头说:“天成县的妹儿是乖也,你们看宁莉嘛,皮肤多好,一些上海人老在她身边旋。”
“肥水不流外人田,吴阳你要抓紧点儿罗。”
宋文兴说:“他才不着急哟,天天与师妹儿泡在一起的,根本就分不出心来嘛。”
毛天宁醒悟道:“咦!是也。为啥子光是上海男人找本地的乖妹儿嘛?你吴阳就来破个纪录,本地男人偏要找个上海的乖妹儿。”
“上海男人找天成的乖妹儿,天成男人找上海的乖妹儿,扯平了。”
“阿拉妹儿可不是一般男人攀得上的哟。在军工厂里头,好像没听说上海阿拉嫁给本地男人的。”
林立伟用砂纸搓擦一只老虎脚,一边踱了进来,还用嘴巴呼呼地吹木灰。金元庆赶紧把他朝外头推:“走、走、走,整得一屋的灰。”
刘长林说:“并不是上海妹儿有好高贵,关键是想回上海。如果不利用婚姻,啷个回去得成嘛?凭卢小兰的条件,她一定会蹦一蹦。”
“不过,吴阳也有个争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是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赖胜说,“我们的刘师父就把自己的徒弟妹儿薅到手了。”
“莫瞎讲、莫瞎讲!”刘长林赶紧打住。
“哼,我看哪,吴阳莫做白日梦。”金元庆提醒道,“对小兰哪,按四川话啷个说啊?”他想了想,“哦,打眼睛牙祭、醒瞌睡,当不得真罗,当心吃弹弓。”
“莫整花心了,”金元庆的手一挥,说,“还是把宁莉薅到手稳当。”
在小兰的问题上,金元庆与沈阿根的判断不一样,吴阳感到有些意外。
刘长林对金元庆抱怨道:“你这个师父都这么个态度,叫吴阳怎么办哪?”兔儿骨头在他嘴巴里嚼得噗噗响。
“我不是说他俩不配,”金元庆杠着脖子说,“而是小兰肯定想回老家。婚姻大事嘛,还是要现实一些。”
“都是过路客,这个古家场,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金元庆又说,“谈恋爱像是做小人家,婚姻也只是在粗制滥造。”
“东山厂的大男大女一抓一大把,”刘长林无奈地说,“男人女人都不缺,就是捏不拢。”
刘志安红着酒脸说:“我看宁莉要得,宁莉对吴阳也好,我们看得出来。”
“啷个看出来的?”金元庆热好了饭菜,心也热乎起来。
“嗨,春节后我们一道坐敞篷车回厂,宁莉和魏老师父他们坐司机台,我们站在上头受冻。车子翻青垭口的时候,宁莉心疼吴阳,主动把她的围巾递给他用。围巾是私人的东西,一般不会给外人用的。”
吴阳的心思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当时他接过宁莉的围巾时,围巾还是热的,那是一条暖和绵柔的红围巾。
刘志安戏谑道:“当时我也感到心头热乎乎的,还有些酸溜溜。”
“看来是那么回事儿,吴阳自己要稳住阵脚,就是宁莉,莫整花心了哦。”金元庆叮嘱。
吴阳吞一口酒,急了,就大声说:“你们都是在瞎说,宁莉只是大方开朗而已,哪能自作多情呢,根本就没有那种意思嘛。宁莉比我大,啷个可能?”接着,他又对刘志安说:“她是关心老乡,她给了我一只量杯,也给了你一只嘛。”
“大媳妇可以嘛,”金元庆说,“就像姐姐带弟弟,大媳妇实惠。我的老婆就比我大,蛮好。”
希望大家继续把卢小兰往自己身上扯,吴阳就干脆说:“我和宁莉不可能,遗传学上有一个‘远缘杂交’的概念,意思是父本和母本相隔越远,后代的素质越高。老乡太近了,找同乡人做老婆不好。再说,她也看不上我嘛。”
“你的意思是,上海人找上海人也不好哇?”毛天宁想想,醒悟道,“要得,远缘杂交,我也找个本地妹儿来杂交。”
“嘿!远缘杂交的噱头都出来了。”刘长林盎然地说,“看来呀,吴阳盯死师妹儿了,你们两个够远缘的嘛。”
“金元庆的责任重大哟!你这个当师傅的?”
吴阳想岔开话题,他从藤椅上弹起身来说:“嘿,好像我还有点儿花生罗。”说着,他拉出床底下一只大纸箱,拎出半袋子花生来。
看见有花生,大家本来不再喝酒的,这时候兴趣又起来了,就纷纷围拢来。
“还是我们那个肖老师父找老婆简单,”金元庆神秘地说,“他的老婆是抓阄抓过来的。”
“就是十二号那个肖立刚啊?他老婆是旧上海的妓女嘛,后来娃儿都生不出来,据说他们的女儿是领养的。”
“妓女都那样,据说避孕的汤药喝多了,就导致绝育。”
金元庆饶有兴趣地说:“说起来真有意思,解放初期改造旧上海的妓女,政府把她们的性病治好以后就可以用了,先分给那些找不到老婆的工人,就让他们抓阄。因为妓女也有乖的和丑的,怕大家争,搁不平,就抓阄……”
人人听得有兴味,金元庆就继续说:“当时江东造船厂除了组织工人抓阄,还组织工人在黑房子里头去模。男人一个一个进去模,模到哪个就是哪个,不准反悔。王永基的老婆夏薇,就是这样给模出来的。册呐,牵出来一看,咦!还不错,长得乖。”
“王永基!”“夏薇!”这两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啊?吴阳心头震了一下,问:“老是听一些老师父说起王永基和夏薇,他们是谁呀?”
金元庆和刘长林顿时垂头丧气了。
沉默了一会儿,金元庆轻轻说:“已经死了,是自杀的。”
刘长林淡淡地叹息道:“不说他们、不说他们,说了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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