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军工 第二十五章 牙祭惹乡愁

作者 : 吴少明

晚上连续放两场电影,《邓小平副总理访问缅甸》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金元庆却组织造型一组在四十号厂房里头搞会餐。他把沈阿根和三个行车工也喊去打牙祭,“增客勿杀鸡,筷头浪拨拨稀”,有福同享嘛。

四十号厂房比十二号厂房高一层,是一座高大又坚固的防腐防震平顶厂房,旁边并列了一排配套的库房;厂房后头围墙外,是一脉近乎**的石质山冈,显得很威严。厂房像一座城堡,耸立在那一壁高大的护坡石墙上头。一架近十米的铁梯靠着石墙斜着搭上去,还有一条双轨绞车道和绞车,从大马路边直通上去。四十号厂房是镁合金铸造厂房,建成不久就报废了。产品试制是合格了的,但生产计划生了变化。平时上头很少有人去,显得伟岸又寂寞。厂房四周已经杂草丛生了,几口白瓷砖铺成的洗砂池里,间或困着一只野兔。

厂房里头的铸造设施是齐备的,通风光照条件都不错。因为存有不少木炭、焦炭和柴火,这儿就成了两个造型组的业余伙房,他们叫“牙祭俱乐部”。

奖金多了招惹是非,他们就吃,偷偷吃,公开也吃。上海人有省在肚里、花在身上的习惯;在上海人的餐桌上,常常是品种多而数量少。所以,大家对金元庆这种填鸭式的乡土化牙祭活动,就很踊跃——品种少而数量足,就是炖煮,一大锅鸡,一大锅猪肉砣砣,半箱啤酒,三瓶特曲酒;完全是四川山里人的海碗风格,海碗吃,海碗喝。

三个女工不喝酒,酿姆酿姆好吃,叽叽喳喳的比喝酒的男人还要活跃。有吃勿吃猪头三,吃胀了,她们就在厂房里头这儿敲敲、那儿跑跑,肚儿里有了松动再吃。匮乏的日子里,能够敞开肚儿吃的时候不多。

海吃,上海人还行,海喝,上海人就不行了。酒量不算大,一般只让自己喝个三四成,那种意境出来了就会打住:“咪咪小老酒”而已,不会夸张和呈英雄。但这次,周顺成却显得反常,他居然与吴阳搅上了,猛灌白酒。他并不是与吴阳较劲,而是闷着头独自海喝,脸红筋张的,话也不多。

班组里的人都晓得,周顺成离婚以后,还得负担上海两个女儿的生活费。每月十二块钱,那明明是没得回报的付出嘛。被上海亲人抛弃的滋味儿不好受,那干涸的心田用酒来浇灌当然合适啦。

“干!把那个小姑娘搞过来!”金元庆手撕一只鸡翅,一边鼓动周顺成,“年龄有差距怕啥啦?农村姑娘结婚都早。你反正回上海是回不去了。”

“要得!老牛吃女敕草,也弥补弥补损失。”

“是嘛,墙内损失墙外补嘛。”

“老啥呀老?你也才四十岁嘛,男人四十一枝花,不老、不老。”

大家都鼓动。撺掇他再成个家。

所说地那个小姑娘。是刚刚高中毕业地一个村姑。因为经常往周顺成地房间里钻。就有点儿惹眼。周顺成地房间。在和尚庙底楼进门厅地右边第一间。窗外是进楼地必经之地。他爱养鸟驯鸟。屋里头零乱又有鸟粪味儿。别人不愿与他同住。正好就成全了他。

那个小姑娘也许是少见多怪。受到男人压迫时晕场。她兴奋了还要叫喊。

那天半夜里。和尚庙地灯光全熄了。九号厂房烧烘模炉地一个转二哥下班回来。听见周顺成窗子里头地响动有些大。好奇得很。四周又没得人。他就蹲在窗子下头听——里头可是真刀真枪在干罗!两个人由卿卿我我地逗哄。到急急切切地纠缠。气息跟着就昂扬起来。床架也嘎吱嘎吱地。小姑娘就是个学徒嘛。禁区刚刚才打开。直捣花心地坚强。杵得她呼哧呼哧地喘息和嗷嗷噢噢地惊叫!

一会儿。十二号厂房烧烘模炉地人也回来了。两个家伙心有灵犀。就蹲在一块儿听。两个老男人只体验过打眼睛牙祭地刺激。想不到耳朵地刺激也惊心动魄。窗子里头仍然兢兢业业地。春风一度。又像风雨交加……要紧地时候。激动得小姑娘一气地哭喊。那是在拼命啊!她就呜呜哇哇直飙。把几只八哥鸟也惊扰得瞎扑腾。一个是老师父。一个是学生妹儿。不需要啥子花招。来得直率又酣快……

后来。两个打耳朵牙祭地家伙。为了炫耀自己地艳遇。或挑逗别人地好奇心。就把听来地风流到处唱。那两个转二哥没啥文化。心里干着急。讲不出心荡神怡地意思来。他俩只是说。里头完事以后风平浪静地。周顺成讨好地问小姑娘:“舒不舒服、舒不舒服?”小姑娘羞答答地说:“舒服、舒服!”仅此而已。这么稀松平常地转述。别人就并不好奇了。两个转二哥却受了大刺激。他俩就再也不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句俗话了;他俩认定。耳朵听到地也很实在。

从九天跌入九地,孤苦伶仃的寡人,道德负担却那么沉重;生活在乡愁和懊悔之中,通奸个女人还要偷偷模模、提心吊胆的。

吴阳也赞成周顺成正儿八经再找个老婆:“如果你喜欢那个小姑娘,就把她娶过来,正大光明的。”

吴阳酒意盎然,他讲了个苏武牧羊的故事。

苏武出使匈奴并沦为匈奴国的奴隶时,与你们差不多的年纪,四十左右……他在北海牧羊十九年,嚼雪吞毡,异常艰苦。匈奴王要求他,等到公羊产女乃的时候才能解月兑……而老家母死妻嫁,兄故弟亡,迭遭不幸,但他仍然不丧失气节……在艰苦生活中,他也与当地女人同居生子……男人与女人亲近和交媾,不是啥道德毛病,往小处说是人的本能,往大处说是人间大伦。在困难环境下,男人与女人亲近尤为必要……最后,苏武回家时,已经年过花甲、白苍苍。他终于把那根手握得光秃滑溜的“使节”,送到汉武帝的灵前,以高尚的节操和惊世之举,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大家听得郁闷,只有嚼肉、吞酒、咂嘴弄舌的声音。

谢林芳淡淡地自言自语:“吴阳是一块当书记的料。”

沉默了一会儿,金元庆满不在乎地说:“阿狗阿猫都与那个苏武一样啊?小八蜡子嘛,我们太普通了。”

焦炭火燃得硬朗,烤得大家热乎乎的。吃得也热火,男人们都月兑掉了外头的衣服,剩一件内衫和白色的节约领。

他们那捉襟见肘的窘相,既寒碜又滑稽——没有了外衣,颈项圈本来很庄重的节约领一下子就露了馅儿,变得狼狈和窘乏起来。在生活场面上,用最少的布料缀成点睛之笔,也维持了庄重和体面,而且换洗也方便,这就体现了上海人“做人家”的精明。节约领流行到四川以后叫“假领子”,啷个是“假领子”呢?吴阳心想,恰恰领子是真的。只需要几寸布票,有的领子还是挺括的硬扎,配再好的外衣也不会露拙。

王阿兴小时候患病抽过脊髓,就显得矮小驼背又木讷。吃得热气腾腾的,两行摇摇欲坠的清鼻涕晶亮。他的驼背上也套了一条假领子,就显得更加滑稽了。

“吃饭饭榔头,做生活女敕骨头。”沈阿根在他的驼背上轻轻拍打一下,清鼻涕终于掉落下来,王阿兴本能地用手拧一把鼻子眼儿,又羞怯地在裤脚上擦了擦。

同情老乡,金元庆把张富根也叫来了。受管制的人自卑,他闷声吃肉、喝汤,默默听大家说话,不喝酒。

“靠人侪是假,跌倒自家爬。”在众人关照下,他就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

吴阳与沈阿根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吴阳怕伤了老师父,就劝他莫喝酒了,多喝鸡汤。

听了吴阳“本能”、“大伦”的说法,沈阿根还在替刘长林惋惜:“哎!也算是一个骨干,敲锣打鼓进川来搞三线建设,落下这么一个结局,真***搞七搞八!”

吴阳好奇地问道:“你们支内进川,当时确定哪些人来,有不有啥子条件?”

“啥子条件哪?‘好人好马上三线’。按要求哇,那得是优秀分子,又红又专的‘红五类’。”金元庆忿忿地说,“它妈的!实际上搞成了排斥异己,甩包袱。”

“选红变成了选黑,抬举变成了打击。”

厂房墙壁的板报上,用红字写着大庆的“三老四严”:

“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严明的纪律。”

不知是谁,把一砣猪骨头砸上去,出“咚”的一声闷响。猪骨头掉落在墙根的废品堆上,叮叮当当又响了几下。

“喂!莫瞎讲,也不全是这样。”沈阿根说,“开始进来的两批人还是不错的哦。后来,老厂醒悟了,才搞得有些偏了。”

“是嘛,好的是有嘛。比如头两批,就是汪成和您沈老师父这些人。年轻点儿的就是刘长林、汪向东他们。大学、中专直接分来的也不错。还有老厂代培的那批学徒工,就是谢林芳、林立伟和耿露霞他们这批人,算是货真价实。”朱怀根豪横地说,“其他的呀,我看都是一些刺头儿,有问题的人,甚至还有渣滓,垃圾。”

金元庆灌一大口啤酒,昂头犟嘴地说:“不管头头啷个叫喊,我的户口就是不转进来,赖就赖,那是我最后的退路啊!”

吴阳小心地问:“好像自愿进来的上海人还是不少嘛。”

“是不少嘛,但一进来就后悔了。”金元庆抱怨道,“相当多的人是为了解决家庭困难,老厂就利用了这一点,乘人之危嘛。比如,为了解决夫妻分居、子女工作、家属的农村户口这些,你不进来就不解决,引诱你,或者卡你的脖子。”

“包袱式的人物也多哟,还有的人问题一大堆。”老耗子插话说,“就说这批老革命嘛,可能只有你沈老师父和汪成是响当当的,其他人,据说历史上都不干净。”

沈阿根说:“正牌儿的老革命还有吴兴海,他是从‘红小鬼’开始的。其它的人是有些疙疙瘩瘩,总有那么一点儿毛病,基本上是解放战争时期投诚、自过来的。”

朱怀根打了个嗝儿,接着说:“后来进川的,基本上就是一些在老厂受排挤、遭打击报复的倒霉蛋,政治问题,作风问题,海外关系,家庭出身问题,或者是工作上的一些刺头儿,毛病多啦。‘好人好马上三线’,变成了处理垃圾。”

“不讲人情,不计成本,给你来个捆绑夫妻、拉郎配。册呐!”

“英雄无用武之地,大把大把的青春在这儿耗费了,冤呐!”

“好雨落辣荒田里。”

“我们也要等到公羊产女乃的时候,才能回去呀?”

金元庆不满地说:“就连胡云坤那种长相丑陋的人,也被老厂清除出来了。”

“胡云坤可是一流的技术哦!”沈阿根顶他一句。

金元庆不服地说:“后来技术好的人老厂根本就不放了,就是嫌他丑嘛。技术好进来的,就是头两批人,像周顺成、朱怀根我们这批人。倒霉哟,好人好马无好鞍,三线简直就是伤心之地,额角头皮蛋色。”

周顺成又猛喝一口白酒。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深深叹息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听组织的话,老老实实工作,会弄得妻离子散,沦落天涯。”

思想感情上燃起了共鸣,就又被乡愁和懊恼笼罩了,人人脸上绷着,心头却在流泪……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厂锣鼓队的表演自然就逊色了。先是中国与美国建交,万山市又要游行,锣鼓队硬是没能拖出去,谁来顶替刘长林嘛?跟着,又庆祝**十一届三中全会,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好大的事儿呐,锣鼓队这回拉出去了,只是缺少了**和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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