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军工部撤销了,由北京的第g机械工业部和重庆第g机械工业局,直接管理各军工厂。江峰调到成都一个军工物资站去当书记,他先走一步,一家人随后渐次调动过去。因为小斌明年转到成都读初中,转学和升学要考试,谢孃孃就要求吴阳每个星期天都得去她家,为小斌复习功课。
江峰走之前,给东山厂的继任党委书记姜守业写了一封信,要吴阳转交。信封没有封口,吴阳就看了,江峰向姜书记推荐吴阳担任厂团委书记……吴阳感觉干这事儿挺别扭,靠别人拉扯,算个啥呢?不硬气,他不愿走这条路线。
那个年代工厂里的口号多,诸如年初“开门红”,年中“红五月”,年底“大干四十天”之类。生产任务都没得,一车间年底的“大干”就是砸废品,再把砸碎的废铝熔化成铝锭,造型工都干上了熔炼工。
这天下午,大食堂里又在开职工大会,据说是放工会会员证和计划生育奖。吴阳和卢小兰都没有去参加大会,他俩又坐在砂箱坝子上吹牛三。
砂箱坝子上那个高压釜,像是一只横躺着的大坩埚或大钢包,吴阳与卢小兰在高压釜里头或砂箱坝子上的约会,两个师姐就戏称为“钢包相会”。因为冷,他俩开始坐在高压釜里头的。后来太阳出来了,他俩也钻出来了。有太阳,暖融融的。
卢小兰看了江峰写给姜书记的信,立即就表态说:“你莫去搞政工工作,当翻砂工不是蛮好嘛,我们一家人都对政工干部没啥好感。”
吴阳又想起了她的家史:“‘三员干部’是啥意思?”他好奇地问。
卢小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跟着淡淡一笑:“你是想了解我爸爸呀?‘三员’,据说五十年代上海的优秀男人,政治上党员,工作上技术员,工资上百元……”
卢金科,大连航海学校毕业,学的航海专业,一毕业就到东海舰队任职,定级少尉军官。因为业务技术上很强,不久就提拔到大尉正营职的舰长岗位,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典型的“三员”男人。与杨瑜英谈恋爱并结婚,就是在那个时候,江东造船厂海军军代表做的媒,杨瑜英是江东造船厂技术科的描图员。
东海舰队第一任司令员陶勇,十分重视军事技术和业务工作,卢金科自然就成为了他的得意舰长。直到现在,卢金科家里还存有他与陶勇等舰队长的合影照片。当时舰队高层人事和政治上的矛盾斗争激烈,政工干部爱整业务干部。在一次党小组会议上,卢金科言说:“军人应该以军事素质和业务技能为主,政治上的事情考虑多了影响军事人格的塑造,不一定妥当。”这话惹了大祸。以师政委为的一帮政工干部,抓住把柄就整他,说他是白专典型,漏网右派……加上爷爷在旧海军里面干过,伯伯军校毕业当过伪警察,卢金科又被定为“三代军阀”,雪上加霜。在“四清”末和“文革”初,就被开除党籍,降职降衔,谴回原籍;回到老家福建长阳县,在长阳轧钢厂又从做临时工开始,后来才转为正式工人……
家庭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两地分居,三个孩子由杨瑜英一个人拖着,要不是有五年军龄的三千多元转业费,是过不了那道坎儿的。
卢金科想调回上海几乎不可能。而杨瑜英拖着三个孩子到福建长阳安家。不但也有困难。而且心有不甘。三线建设给家庭团聚带来了机遇。当时。江东造船厂动员骨干支内地优惠条件之一。就是可以解决分居问题……就这样。卢小兰和卢晓剑跟随支内地父母来到了东山机械厂。上海只留了一个小妹妹卢小玲。由杨瑜英地母亲带着。
卢小兰地幼年是幸福地。但她似乎记不得了。她记得地。只是颠沛流离地生活。和令人喘息地家庭困难……
吴阳默默听着。不附和。也不提问。到后来。他干脆不想听了。心头憋闷。“不说这些事儿了。”他打断她地话。“摆一些轻松点儿地事情。”
“哪儿有轻松点儿地事情?”卢小兰说。“到这个山沟沟来以后。我们一家人又后悔了。没想到这么陌生和荒凉。虽然一家人团聚了。但这是共苦而不是同甘。”
所有地遐想都变得苍白了。吴阳完全体会得出来。
卢小兰扯一根节节草在手里绞动。心思很重。
“全国一盘棋”,一切都是“计划”出来的,而人的命运却不在计划当中。吴阳想到这儿,心头茫然无序。
卢小兰又说:“这个山沟沟里头,看起来过得轻松,其实没得轻松的事儿,每一件事情都很沉重。”她显得很深沉,很负担。
吴阳有点儿理解了,为什么她对社会上所有的事情持怀疑态度?虽然她并不掩饰也勇于承认自己的缺点。所以,她就爱说“狗屁!”但吴阳觉得,“狗屁”从她嘴巴里冒出来,有一股清香味儿。后来,她只相信吴阳的话,“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我们车间去年搞了一百吨,今年才五十吨。据说明年更少,就只有长山厂的六百套电风扇铸件,只需要二十几个人就够了。”吴阳转移了话题。
卢小兰不理解:“工厂刚建起来不久,为什么就没事干了?上马没几年又说要下马,为什么要建这个工厂呢?”
近段时间,广播和报纸上开始出现企业倒闭和撤、迁、并的消息,还有称文革是“十年造神运动”的……
“据说,我们的产品太落后了,生产出来也没得用,不如向别人买船。这两年,我国向西方国家购买了不少舰船,反而合算。我们这一批厂根本就不该这么建,也不该建在这个地方,搞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光亏本。再花几十个亿,这些厂也整不好。何况,哪有那么多钱呢?现在,g机部只抓几个关键的大厂,如江东造船厂、江南造船厂、大连造船厂等等。四川这些厂干脆就耍起,反正也才几万人,不影响大局。”这些情况,吴阳是听江峰说的。
“我们系统这些单位有多少人?”
“g机部所属一百三十多个企事业单位,有二十多万人。”
“这几年,路道粗的人都自己想办法调起走了,我们厂的职工总数一年一年减少,现在只剩了六七百人。”
“听说明年维持生产只需要两百多人,有四五百人没事干。”吴阳一边说,一边划燃一根火柴,把江峰写的那封信烧了。
“没事干就搞环境卫生、文明生产、学习生产技术嘛。”
“没有生产哪儿说得上文明和技术?环境卫生又生不出钱来。”
“嗨!瞎操心,”卢小兰满不在乎地说,“关我们狗屁事儿,小工人一个,有生活干就干,没得事就耍。”
吴阳心想,她说的也是,在最底层干活儿的人,再霉还能霉到哪儿去呢?
“要得,说一点轻松的事儿。”卢小兰又扯了一枝孢穗,她一边**一边问,“你们四川人为什么管节节草叫锁眉草?”
吴阳也扯了一根细长的节节草,他盯着竹节般的草管和黑色的三角形鞘齿,两手上下使劲一拉,鞘齿处就完好地月兑开了。“锁眉草,它能够把人的眉毛或睫毛锁住。”说完,他又把像榫头和卯眼一样的草管接上了,几乎完好无损。
“把睫毛锁住?让我来试试,啷个弄?”说着,她也学着吴阳的样子,先把像榫头和卯眼一样的草管接上又扯开,又接上,就试着要在吴阳的眼睛上来作业。想想觉得不妥,她就把两根草管交给吴阳,“来,你在我的眼睛上来试,看看行不行。”
卢小兰站起来,背靠一摞砂箱,仰面对着吴阳。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太阳光照上去显得很灿烂。他想起了“春山八字争妍媚”的诗句,她漂亮的修眉,宛如淡淡的春山。残冬季节,她脸上却春光明媚,他不忍心去搅扰春色。
“锁睫毛、锁睫毛,”她拉他一把,说着就闭上两眼,努了努棱角分明的樱桃小嘴,示意吴阳的动作。
按照古书上的说法,美女良妻的四个条件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女人的价值全写在一张脸上。吴阳看得真切,她完美得几乎没有瑕疵。
小兰!小兰!他心头感动着叫喊,真是天禀美人儿!
站姿十分合适,她生动的脸盘儿和小嘴儿对吴阳开放着,分明是最方便搂抱和接吻的架势了。但吴阳不敢,心慌意乱的,他不敢吻她的嘴,也不敢搂她的腰。他怕亵渎,他很紧张,似有一种无形的阻力。
她的鼻息很温馨,一股兰香芳气。深怕触碰到她的脸蛋儿,他小心翼翼地悬着双手,慢慢把她右眼睑的一缕睫毛套进草管,再把另一节草管贯进去,微微使力,他轻轻说:“锁上了、锁上了,睁眼睛试一试。”她试着睁开右眼睑,上下睫毛果然扯住了,一根两管的节节草扣在上面,但眼睛并没有锁住。
“就这样啊?没得啥子意思嘛。”她有点儿失望……
两个铸造车间的造型工和行车工实际操作考试,都集中在十二号厂房里头进行,包括吴阳、毛天宁、卢小兰共有九个人。这天,十二号厂房里所有的机器设备都停了下来,大白天,厂房里的碘钨灯开满了。造型工的考试场地在厂房的外跨间,里跨间是卢小兰她们的行车考试场地。监考的人比考试的人还多,以检验员、技术员和造型工老师父为主。还组织了卢晓剑等一批学徒工来观摩。
造型工的实际操作,果然是考车板造型,分四根筋。考评组只提供了一块标准的车板和车板架,其它配件要求自己就地取材。吴阳一看那块车板,一下子就心定了。他得到的是一块旧车板,车板工作面的边缘钉有铁皮。车板的一侧有木质的轴,轴的两端钉有截去钉头的钉子作轴心。车板工作边的一个点上,也嵌入了一颗截去钉头的铁钉,吴阳领会,那是在车制砂型的同时,型腔表面会划出一圈圆线,利用圆线就可以进行划线分档作业。考题分明就是车出一个直径不大的矮圆柱体,像一只扁圆饼,再在圆面上均分出四根筋,也就是把扁圆饼均分成四块儿。小菜一碟,吴阳心想,关键是要做精确,在砂盘上作业没有纸上好把握。
当许文根提出要求和注意事项以后,大家就稀里哗啦各忙各的了。
吴阳的基础工作整得扎实。先进行悬臂式车板的架设,需要固定一头,另一头是活动工作面。他重叠了两只小铝箱,高度刚好合适,再把车板架的木质挡板,用四砣压铁紧压在铝箱上,使车板架稳固,以便工作时不致晃动。底箱舂好翻过来,根据车板安放的位置,在中心点埋好轴心木桩。再按车板安放的位置,调节悬臂的高度和底箱工作面的位置,使木质挡板头上的孔能套入车板的铁钉轴。压铁像石锁状,每一砣有五十斤重,足够稳固的了。吴阳试着使车板作三百六十度旋转,车板与四周的箱边等距,就可以操作了。
在底箱中部用砂筑实一只凸起的圆台,使车出的分型面高于四周的箱边。然后一边刮动车板,一边补缺削余……本来好好的,吴阳感到还不放心,怕影响作业和工作面的精度,他又在车板架木质挡板固定的一头,再加了一砣压铁……
董阿良嘴巴叼一支香烟,一直在吴阳旁边转悠,他那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神色,令吴阳感到了紧张和压力。
厂房的里跨间响起了隆隆的行车起动声,第一个进行行车实际操作考试的,是九号厂房的张晶。
里跨间的行车是五吨桥式双梁的,刹车系统采取液压制动,作业的可控性和精度就很好,比外跨间那一架三吨的单梁式行车要好用。但五吨行车驾驶室的透视性太好了,除了坐椅底下是一块钢板外,四周全是透明的有机玻璃壁;底板小,与三面有机玻璃壁相联的是三条有机玻璃斜面,整个驾驶室就像一只展示商品的厨窗,几乎没得隐秘感。卢小兰刚刚坐进去的时候并不适应,她说坐在里头大家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拍全身照个,感到很不自在。吴阳就说:“你长得那么乖,怕啥子嘛?”他心头却在想,幸好行车工不允许穿裙子上班,否则她们要出洋相,那就要害得好多造型工出废品。
吴阳的眼光瞟扫了一下里头张晶的进度,她已经一次性完成了用吊钩挂天平环的作业;行车的大车小车“咯啪、咯啪”地响了一阵以后,随着粗壮的吊钩摇摇摆摆移进天平环,提升绞车“呼呜——”一声长响,天平架就提起来了,滑轮上摆动的铁链磕碰得铝砂箱叮当作响……
吴阳开始分筋了。他看见毛天宁的进度与自己差不多,但毛天宁是准备用直角三角板靠着来分筋,吴阳则采用粗铁丝弯成的简易分规来划弧定位……车板和车板架已经拆除,分筋线条出来以后再挖砂,吴阳小心翼翼的,一边作业一边自己检验。
当分筋接近成功,吴阳正用刮刀清理表面和修圆角时,许文根又大声宣布:每一根筋的左侧正中再增加一只搭子……
筋条的沟槽不大,吴阳在设置搭子时,用了两根细铁丝来辅助定位。这时候,许文根踱步过来,他注视他一阵,吴阳紧张了一会儿,很快就过去了……
吴阳基本上完工了,他一边自己检验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观察行车工的进度。
张晶的考试已经结束了,卢小兰正在插啤酒瓶。就是操作行车,把一根系结在吊钩上的竖直的电焊条,先后插进立于地面上三只啤酒瓶的瓶口里,允许有两次失败……她已经用过了一次失败的指标,插进了两次瓶口。最后一次作业时,外跨间的观摩者,纷纷拥进了里跨间来看行车考试。插最后一只瓶,卢小兰一次成功,电焊条插进瓶子里“当”的一声,清爽,几个老师父连声叫好。吴阳感觉,行车工考试好像比造型工的要求苛刻一些。
卢小兰的考试还有最后一个项目,就是行车吊钩绕障碍。
造型工的考试全都结束了,监考的人和观摩的人,全都围进了里跨间来看热闹。六摞一人高的大砂箱,整整齐齐间隔着立了一长排。卢小兰的作业是,操纵行车把起重钢绳和吊钩,按规定的时间,以s形不停顿地穿过六摞砂箱,不允许生触碰。内行人清楚,这个项目只是提升绞车可以不动,而大车、小车等环节都要联动制动,要求度合适还得均匀。想到又做到并不容易,心手统一了还得通过机械运动表达出来,吴阳心头直打鼓,手上似乎捏一把汗。
五吨行车与三吨行车的手动装置不一样,就像是汽车的手制动杆和换器操纵杆。卢小兰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她坐得稳当,神色自若,但吴阳感觉她在热,好像她用手偷偷扯了一下后背的内衣……
技术科长郭风做了一个手势,行车的电铃响一声,随即就隆隆起动了。按照程序,吊钩是收上去的,在极短的预备阶段,大车、小车和提升绞车必须同时运动,吊钩运动的曲线受到三种力的决定。来不及品味,吊钩已经下降到合适的位置,接着毫不迟疑地开始穿绕障碍,隆隆的响声匀称稳定,钢绳和吊钩已经切入砂箱摞成的碍阵,令人眼花缭乱又平和流畅地划出一道连贯又漂亮的s弧线;行车像她身体的组成部分,隆隆的“呼吸”声那么匀和,流利自如地手舞足蹈;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家紧张得不出声来,但心情立即就轻松下来了,想起来那么复杂的事情实际上做得分外简单。
沉默了片刻,哗哗的掌声响起,大家终于没有被看似简单的表演所蒙蔽。末了,那一只粗壮的吊钩,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定点的白圈内。
中午,跑食堂吃饭的人很踊跃,因为食堂的炊事员也在考试。大家巴不得炊事员天天考试,这样天天都有好吃的了。
东山厂第一代炊事员都是上海来的,所以,大食堂的菜品,也就形成了汤卤厚重、浓油赤酱、糖咸色艳的上海传统风格。因袭下来,本地学徒工的手艺多少走了些样,菜品特色兼具川沪风格,就像上海方言与本地土话的杂揉。这样也好,或称东山厂特色,照顾了不同的口味,好吃就行。
炊事员考试的冷盆菜早就出来了,有酱方、扎肉、卤小排。要吃现炒现卖的就只好等了,像红烧走油肉、胖炸里脊条是平常的大众菜,吃惯了,人们并不稀罕。要等就等油爆双脆、炸溜松花之类的新鲜玩意儿。最受欢迎的还是莲蓬豆腐、鱼香茄子、干烧白菜,因为价格便宜,又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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