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车间公布了“闲散劳动力”分配名单,吴阳和卢小兰都继续留在车间干活儿。
转正以后吴阳是二级工了,工资和补贴加起来有四十元左右,留在车间干活儿还有十来块钱的奖金,他每个月就有近六十元的收入。除掉二十块钱的生活费,就有了盈余,再也不要家里寄钱来了。他抽的香烟也就由大公鸡升格为“科技”或“金象”之类,香烟里再也不塞仁丹丸了,偶尔还会买一盒“飞马”或“大前门”来“打牙祭”。填《学徒工转正定级表》那天,吴阳就买了一盒五角五的重庆牌香烟,高兴了嘛。
社会上新鲜玩意儿多起来了。从去年夏天开始,西山公园里头就有了茶馆茶座,万山市的街上冰糕到处卖,还开起了喝冷饮的“冰馆”。冰糕和冷饮在上海很普通,东山厂夏天也有劳保冰水喝,但在地方上就时髦了。“杀馆子”、“改善伙食”也不稀罕了,那些都是有钱人的乐子。还有一种叫“小三洋”的单卡录音机开始走俏,邓丽君、刘文正、罗大佑这些青年偶像诞生了。邓丽君成为好多男人的梦中情人,她那情意缠绵、柔情万缕的歌声,让少男少女心动不已……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校园歌曲,开始向这个山沟沟里渗透。这歌尤其令吴阳感动,好像是专门为他和卢小兰写的。他把这歌抄给卢小兰时,指望她惊喜一下,但她没有惊喜,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哀愁。她明白,吴阳说过,她像一株兰花草……
据说,尼姑庙也有人买了一只“小三洋”,惹得姑娘们嘻嘻哈哈打闹,常常要闹到很晚。大家晓得“电子音乐”和“小夜曲”这些有品味的东西了。那个刚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唐钟惠,由于没得在行的舞伴儿,她居然抱一只木凳子来跳舞!令听闻者大惊小怪,脸板儿几乎变成猪肝色。
“这有啥子嘛?”经常出差的人说,“北京新机场大楼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还有**女人呢。”
年轻人的动向,愁得党委书记姜守业皱起了眉头,封资修回潮嘛。
晚上,和尚庙底楼放电视的门厅里,厂里的职工与拥进来看电视的农民打了一架,吵闹了很久,最后把农民全部赶走了才安静下来。
金元庆扛了一把藤椅要下去看电视,他嘴巴里咕叨着一句广告语:“可口可乐添欢乐!”他感慨道,“电视机就是可口可乐。”
打猎回来的王俊生和赖胜,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劳保服,像风一样刮进了吴阳的房间。惊魂未定,赖胜就急切地描述起他俩的离奇经历。距和尚庙并不远,他俩经过一道大岩壁底下时,与一只大野兽突然遭遇了。只有近二十公尺远,野兽的毛色金黄,有两只黄亮亮的大眼睛。王俊生立即开枪,肯定打中了的,赖胜紧接着又补了一枪,那么近的距离,不可能打不到。只听见像牛叫一样“嗡”的一声,它不见了。地下也没有血迹,只留下两个巴掌大的梅花脚印。估计是豹子之类的东西,赖胜要去找,王俊生硬不让去,他说受过伤的豹子虎很凶,惹不得……
“这有啥子嘛,大惊小怪的。”吴阳对他们的现并不感兴趣,“山区嘛,有一些怪二古经的动物很正常。”
“还有兰花草哦!”王俊生讨好吴阳说。“你不是喜欢兰花草吗。经常挂嘴巴上唱。我们还现了一大蓬兰花草呃。”
“真地呀!在哪儿、在哪儿?”吴阳兴奋了。他托过一些农村职工帮忙找兰花草地。但都没得回音。
赖胜说:“有点儿远。一个大河沟边上。石壁中部有一个大平台。长了好多野生灌木和野草。那一蓬兰花草就长在靠石壁脚地位置。”
“真地呀?”吴阳惊喜。“你们啷个晓得是兰草呢?”
“是不大看得出来。那儿野草也多。”王俊生说。“但闻得到香味。那兰花草地香味儿很浓。”
“走!”吴阳立马站起来。“马上去挖。”
“马上就去呀?”赖胜不大情愿地说,“王老师父那大的年纪了,等几天再去嘛,莫着急、莫着急。”
“王老师父不去,你带我去。”吴阳急切地推着赖胜就出门。
走得仓猝,他俩上路了才感觉没得电筒不方便。经过三道门时,找警卫室借了一只电筒,吴阳许诺买一对新电池还上。
其实,长有兰花草那个地方并不远,他们只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儿是一个峡谷地形。
他俩在那儿碰上了打猎回去的周永兴和6方秋。他们每人扛一支火药枪,只打到了一只野兔。6方秋的帽子上别了一个手电筒拆装的灯具;周永兴的行头就要先进一些,他腰上卡了两节大蓄电池,头顶一盏矿灯。两人都没开灯,赖胜说:“要碰到兔儿才开灯。”
没有多说话,吴阳给他俩递过香烟,就分开了。
要上到那个兰花草平台难度不小。那一坡大石壁有七八十度的斜度,吴阳和赖胜先从底下河沟里试着往平台上爬,右边有一个小瀑布,水雾较重,爬不上去。他俩又试着搭了个人梯,吴阳踩着赖胜的肩膀往上攀援,还是不得行,吴阳的手抓不到东西,那些灌木离得远。再绕一圈到了上头,想从上往下落。没有带一根绳子来,从上往下有两人多高,还是不方便。赖胜想退却了,他说莫去冒险,下回带一根绳子再来。吴阳不干,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
那兰花的香味儿清幽溢远,一股一股地飘上来,沁人心脾,确实很诱人。加上几只萤火虫在丛中飞舞,仙境一般令人迷幻……
好在上头有一棵树,吴阳就叫赖胜拉住那棵树,他把他当成一根绳。他抓住赖胜的身子,一把一把往下梭。当吴阳握住他的脚腕子时,两个人的长度仍然不够那高度,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吊在石壁中间犯难了。赖胜怕吴阳冒险,不停地对他喊:“莫跳哦、莫跳哦!跳不得、跳不得!”这时候,吴阳情急之下,把赖胜的两只鞋扯月兑了,他自己就咚的一下掉了下去。
吴阳的额头在一砣石头上碰了个口子,血流不止,脸上也被荆棘划出了一些血痕……
第二天早上一进厂房大门,赖胜就把昨晚上吴阳的英雄事迹告诉了卢小兰。他还说,是卢小兰害得吴阳受的伤,谁叫她长得像兰花草的样儿呢。
吴阳额头上塌了一小块白纱布,脸上的划痕也横三竖四的。卢小兰要揭开纱布看一看伤口,吴阳不让,他嘿嘿笑,心头甜丝丝的。她说:“赖胜说是我害的,那我今天就帮你做生活嘛。”
几个造型工主要是做电风扇铸件,都是小件,用不着行车。吴阳做后端盖的1型和2型,用小砂箱,只是费一些腰力,其实活儿比较简单,也比较轻松。
“我先翻一把钥匙,”卢小兰一边给那把铝钥匙涂抹滑石粉一边说,“这是帮吴君妹翻的。”
“嫂子优先哪?”吴阳说,“吴家人与卢家人有缘,要得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家要一视同仁啰,她姓吴,我也姓吴。”
卢小兰顿时脸色泛红,她羞涩地笑笑,低下头,没出声。
接着又说兰花草。
吴阳说起兰花草就兴奋,他又滔滔不绝起来:“兰花草碧叶修长,花姿婀娜,清香而无浊气。生于幽谷丛林,与平凡的野艾莠草同生共处,高贵而不显要,俊雅却又朴实。不与别人争芳斗艳,显得高风亮节,算是凡人丛中的仙子,历来被视为‘空谷佳人’”……
卢小兰听得哧哧笑,她一边准备两只翻钥匙的浇口圈,一边应和着吴阳的情绪,她说:“本来很一般的东西,经你一说就成了宝贝。”
“花儿草儿各有各的喜好,”吴阳递给她一块小平板,一边说,“但是,兰花草冰清玉洁的高贵,那是公认的哟。”
“我看兰花草长得瘦精精的,弱不禁风的样子。”
“不能叫瘦精精,那叫修长丽影,叫风姿绰约。兰花草恰恰经得住风雨。”
吴阳摆好两只木模和横浇道、并竖起直浇棒以后,卢小兰撮的砂子跟着就倒进了砂箱。他用手按了按砂子来固定木模和浇道的位置,接着又在两只木模上竖了两只细长的冒口,卢小兰撮的砂子跟着又倒了进去……
吴阳一边捣着砂舂,一边说:“兰花草与梅、竹、菊并称为‘四君子’,还与菊、水仙、菖蒲并称为‘花中四雅’,历来为文人雅士所称道。”
“你把兰花草说得那么好,又说我像兰花草,‘空谷佳人’,吓死我哟,你不是在出我的洋相啊?明明是在损我嘛!”
“你就是‘空谷佳人’嘛,我说你像兰花草这才开始,后头关键的话还没有说哟!”
“你想说啥子?”卢小兰立即警觉起来。
“我想说我两个的私事儿,我额头的伤就是你害的嘛!”
卢小兰立即打断他的话:“你莫说了、莫说了。”
眼神顾盼轻扬,她压低了声音说:“现在转正定级了,你的胆子就大了,我晓得。但后头的话不准你说,只能由我来说。”沉默一会儿,她又说,“我晓得你要说啥,如果你真的想说你就莫说,等我来说,时候到了我来说。”
感觉很美妙,吴阳心头乐滋滋的,他意味深长地盯她一眼,不知说啥好了。
卢小兰的操作已经分箱了,她把上圈揭开以后,下圈分型面上那把钥匙躺着乖乖的。她拿一只小铁钉轻柔地顶着钥匙,上下左右微微松动了一下,接着就把下圈翻过来在空中摇一摇,那把钥匙立即掉到铝质平板上“叮当”的一声。
吴阳想把话再说明白一些,他也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技术上转正定级了,在你心头还没有转正定级哟。”
她憋得眼圈有点儿红,脸盘儿泛出晕光,像剔透的翡翠。
他似乎不敢正眼看她了,他一边埋头舂砂一边喃喃自语:“还是师兄师妹儿啊?多没劲啰。”
卢小兰嗔怪地盯他一眼:“你要逼我哇?”
安静了一会儿,她拿着造型工具靠过来帮吴阳修补盖箱,她轻声又慎重地说:“我不晓得谈恋爱应该啷个谈,也不晓得三年的学徒期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只是感觉我得听你的,要不我就会迷失方向。但你想说的那些话,必须由我来说,你得听我一回。过去你占强的多,你得听我一回,想好了我会说的。”
“嗨!你的两只圈圈没有画线嘛。”吴阳叫了一声,“啷个合箱呢?”
卢小兰看一看,难为情地娇笑起来:“重来、重来,敲掉重来。”说着,她就把圈圈里的砂型啪啪地敲掉了……
这天晚上,吴阳格外高兴。他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悠然又写意,端一杯白酒打着白口儿。一边唱《兰花草》,一边欣赏那一盆兰花草的气色神韵。
兰花草真好,兰既是花,兰也是草。她的香,浓郁又清净,一点儿也不嚣张。她的色,花是淡绿淡绿的,修长的碧叶油润而有光泽,不妖艳,风格朴素。她的姿,全株匀净和谐,花叶相称又协调,不卑怯也不夸张。她的肩,两副翼瓣微微翘起,横平开展宛若飞肩,却并不张扬。她的芯,棒核光洁,肉质厚实凹成兜状,决无造作之感。她的舌,唇瓣圆短而又端正,苔色洁白。她的花瓣形似梅瓣,鼻小而神采,娇柔又娇羞。她的苞叶紫赤,质地细腻,既薄且硬。她的青色长梗与花叶相称、细而突出,但并不乖张……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
金元庆在下头看完电视回来,吴阳还在喝酒,他手上拿一砣酸萝卜,一边看兰花草,一边唱《兰花草》。
“啷个回事儿啰?”金元庆问,“搞定了哇?”
“与李乔亚一样,百分之五十。”
“那也,你个小赤佬,啷个恁么高兴?”扔给吴阳一支香烟,金元庆又说,“这儿的婚姻粗制滥造的多,你要加工精品就得多费劲。”
吴阳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兴奋地说:“我们说了很多话,但关键那一句话她不让我说,她要我等她来说。”
“那当然啰,废话都让你说了,关键那一句话还得等她说嘛。”
停了一会儿,金元庆叹道:“唉!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就是这意思。”
……
兰花草没有新鲜几天就打蔫儿了,花也萎谢了,叶也凋敝了。晚上,金元庆又躲着打麻将去了,汪向东来耍,他也跟着惋惜起来。没过多久,卢晓剑也来了,他又给吴阳提了一只剖洗干净的野兔。
卢晓剑满脸喜色,坐定以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你们猜是啥?”
汪向东一看那个牛皮纸的防潮包装袋就说:“五香豆!城隍庙的五香豆。从上海带回来的?”
“今年春节我没有回上海,我小妹妹小玲,就托小兰带给我一包五香豆。”卢晓剑接着说,“来、来、来,喝酒,今晚上有下酒菜了。”
“你的小妹妹很懂事嘛。”吴阳说着,拿出酒瓶和盅子。
话题仍然是兰花草,为什么长不好呢?
汪向东说:“对人诚服,或是被迫屈服,上海话就叫做‘服盆’。这一盆兰花草显然就是‘勿领盆’,‘勿领盆’就是不服盆。”
卢晓剑说:“异地野生的花草,是很难服盆的。”
城隍庙五香豆是上海的名特产品,皮薄肉松,盐霜均匀,咀嚼柔糯,香甜可口。吴阳第一次吃这东西,津津有味,嚼得噗嚓噗嚓响,酒兴也大增。
汪向东说:“还有那些养蟋蟀的人,新蟋蟀养在盆里,总会乱蹿乱蹦的,见了光就会跳出来。日子久了,加上驯养方法得当,才会驯服在盆中,这也叫服盆。”
吴阳感觉,他们的说法很有意思。
汪向东继续说:“上海话称‘佩服’为‘领教’,‘领教’与‘服盆’合在一起,就是‘领盆’。就连野生花草都不愿服盆,要叫一个人领盆就更加困难了。”
吴阳听出了他的寓意,他站起身来笑一笑,对汪向东说:“嗨!又在念你那一本经。”
卢晓剑也说:“其实,不服盆、勿领盆,要么水土不服,要么受了憋屈。看这一钵兰花草嘛,原本在野外活得好好的,你偏要把她移植到这么小一只花盆里来,她不得干嘛。”
“那是的,”汪向东说,“阳光雨露哪儿都一样,但水土地气千差万别。‘风土人情’的‘风土’,就是指水土地气。风土不对,人情就虚弱了。”
“不吃了、不吃了,”汪向东拍拍手,“这五香豆留给吴阳多吃点儿,我们不吃了。”
“行,我们不吃了,只喝酒。”卢晓剑也拍拍手。
“哦,对了,你一定没有用她原来的泥巴,”卢晓剑对吴阳说,“你该把她原生的土壤一道移过来。”
“有‘宿土’这个词,就是指植物原来生长地点的土壤。”汪向东对吴阳建议道,“倒掉重来,再去挖,连兰花草和泥土一道移过来,试一试嘛。”
“也难,”吴阳说,“地气啷个移得了?失去地气的水土也会变味儿的。”
卢晓剑无奈地说:“那就只好不停地换兰花草,只要不怕麻烦就换,十天一换,总能够保鲜。”
汪向东有些伤感:“唉!兰花草可以换,人怎么换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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