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节正好是星期天,厂里的年青人分成了两拨搞活动。一拨人是有组织的,厂团委组织去中平县,参观少年英雄何运刚的故乡;一拨人是自的,由吴阳承头,在杜家坝的河滩上整鱼吃,每人要交两角钱。
何运刚是为了扑灭山火而牺牲的,被共青团中央授予“少年英雄”称号。吴阳却觉得滋味不大对头,大人们都干啥去了?让一个少儿去扑火?后来,跟着团委走的闻阿娇和魏莉华他们后悔极了,都觉得何运刚的故乡没得一点儿意思;坐了大半天的敞蓬车,风尘仆仆的,就看了几间农村的破房子和一座新坟。晦气五月”的兴致都败坏了。
杜家坝中间那一条乱石河滩,是一条大河沟长年冲刷出来的,宽的地方有四五十米,两边是人工垒砌的堰坎或埽堤。堤堰上断断续续生长着慈竹、芦苇和桐子树。水流长年不断,由众多的小沟洫汇积而成。本来是一条无精打采的小河沟和乱石滩,因了年轻人的朝气而鲜活起来。河道两边是近万亩油菜田,淡绿色的长角果荚已经饱满了,绿色或紫色的分枝圆茎密密匝匝,地下铺了一层花瓣残黄;令人联想到上个月这儿菜花盛开的景色,那个春华蓬勃的四月天,那个黄灿灿的壮阔震撼场面。
铁脑壳和老耗子都来给吴阳捧场,还有两个上海老师父肖立刚和王俊生也来了。肖立刚是金元庆鼓动来的。王俊生和汪向东按吴阳的要求,每人带了一台摇把电话机。金元庆第一次参加吴阳组织的野餐活动,感到蛮新鲜。谢林芳邀约耿露霞和何尧碧也来了。太阳灿烂,白云详瑞,春色浓浓的。老师父、大师父、师姐师哥级别的都来了不少,更多的还是年青人,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洒满了河滩。
河沟上游的“板板桥”地段,星罗有上百只蜂箱,和一顶篾笆竹席搭成的窝棚,放蜂人是一对夫妻档。本来听不见,大家仍然感觉到“嗡嗡”的蜂鸣声。草长莺飞的季节,人心本来就充满“嗡嗡”的生机。
单卡录音机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太阳上》的歌声,描绘了夏天的假日里,置身于碧天秀水的轻快和美感;节奏舒展自如,曲调柔美动听,表达了年轻人兴奋喜悦的心情和青春的活力。
第一个节目是分流捞鱼,在四个河段上分成四组人进行。
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黄狗,始终围着吴阳不肯离去。
卢小兰月兑掉工装,穿一件米色的确良衬衣,捋起袖子,裤腿挽得高高的,脚蹬一双塑料凉鞋。活动活动感觉还不痛快,她又把头捋到脑后绾了个结。
这是一片开阔的卵石滩。流水在这里沿两岸分流成了左右两股水,把一大片滩涂夹在了中间。两股水在砂石滩尾部汇合以后又往下流去。开阔的峡谷风光,令人清新而又放松。河道两岸灌木芊绵,芦苇蓬生,灰白色的芦花在春风中涌动,像飘一样如雾如烟。
“我们先堵左边这一股水,让水流往右边,”吴阳开始教授,“捞了左边沟里的鱼以后,又堵右边这一股水,让水流往左边,再捞右边沟里的鱼。”
一口水凼边的矶石上,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蓝翠鸟,正专注地盯着水面,想捕食小鱼。直到耿露霞她们走近了,它才悄然无声地扇动翅膀飞走。
在吴阳和金元庆的指挥下,他们先在卵石滩左边水流的尾部,用芦竹竿插了一排苇簖子来阻拦大一点儿的鱼。
见这阵势,耿露霞若有所思地说:“上海的那个据说原来就是古人捕鱼的一种方法。上海的先民用绳编的竹竿联成排,插在滩涂上,潮来时竹排淹没于水中,潮退后,水去鱼留。因为这种捞鱼的方法在上海地区普遍采用,渐就成为了上海的简称。”
谢林芳说:“上海人与水与鱼有天然的缘分,有亲近感。”
“干活儿、干活儿,”吴阳大声招呼,“男人们垒石块儿,师姐师妹儿都去扯草,干枯草、树叶树枝都行。”
“要草和树枝干啥?”
“用树枝草茎填塞石缝,再敷上泥巴,堵水才堵得严实。”
懂了。”除了打靶,耿露霞几乎没有参加过野外活动。打靶是为了刺激麻木的心,不晓得吴阳的花头是不是花架子。
她们抱了大捆的草茎树叶回来时,吴阳和汪向东们已经垒砌了一排大卵石,堵住了两米多宽的水道口子,但水流仍从大卵石的隙缝间流过。
她们学着吴阳和刘志安的样子,把草茎树叶塞进石缝里,并压上一些石块,下流的水渐渐减少了,但仍然没有断水,看不出下面有鱼的迹象。
何尧碧来自农村,她干的活儿就要像模像样一些。
“泥巴,敷泥巴。”吴阳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干脆月兑了背心,**着上身。
“泥巴最好是带草根的泥块,好用。”何尧碧建议道。
谢林芳她们从水边消落带的断口处,掰下大砣大砣的草根泥块,向吴阳他们传递着。
泥块填敷上去以后,水流很快就断开了。虽然仍有一些水在渗漏,但并不妨碍大局。他们像是筑了一道水坝,使水流向了右边的水道,而左边的水道则断水干涸了,水底的大小卵石渐渐显露出来。一些小鱼开始在浅水地段露出了青黑色的脊背,并艰难地犁地晃动,或翻腾、跳跃起来。
那只黄狗也盯着挣扎翻腾的鱼儿好奇、愣、打惊,间或打个喷嚏汪”两声。
“真有鱼也!”耿露霞她们禁不住激动起来。吴阳和汪向东们仍在兢兢业业敷泥填缝,她们却蹦蹦跳跳地去下游查看鱼情,有些迫不及待。大黄狗也摇头摆尾跟在她们身后。
“你们不要着急嘛,这条沟沟有两百来米,鱼儿够你们抓的。”刘志安流露出得意之情。
鱼!有条大鱼!”卢小兰惊叫起来。
“抓嘛!抓嘛!用撮箕捞!”吴阳提醒道。
卢小兰来不及反应,那条大鱼就翻滚到那口水潭里了……
谢林芳感到有些无奈:“这个水潭里有大鱼也,怎么弄?”
“没关系、没关系,最后来弄这个水凼。”吴阳草草察看了一下沟里的鱼情,只见这段河沟里,除了有三口石嵌大水凼外,都成了浅浅的静水沟。鱼儿失水,开始蹦蹦跳跳起来,或平躺着露出了肚白……
谢林芳说:“这叫竭泽而渔。分流捞鱼就像是竭泽而渔”。
“真是好白相!”
“动手嘛,还愣着干啥?”汪向东手一挥,信心十足。
“用撮箕捞?”
“你们用撮箕,我们用手。”吴阳挥挥手,“有些地方撮箕不好使,你们可以先把水戽干,再用手捉。你们手生,一只手不得行,就用双手去捧。”
下段的金元庆与唐钟惠那一伙人,也开始叫喊起来,喧哗声哇啦不休……
么多鱼,光吃鱼就够了嘛。”卢小兰身上溅了水渍,一脸的兴奋。
多数人没见过这么酣快的捞鱼方法,她们得意忘形,围着欢跳的鱼儿不住地欢叫。战利品都摆那儿的,后头的动作,其实不教都会。他们先堵住三口水凼的进口,从那儿搜索着往上捞鱼。
阳,你来教我用手模鱼嘛。用撮箕捞鱼好象有些笨,缺少刺激。”卢小兰想来点儿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用手模鱼一下子学不会,主要靠手的感觉。把手指自然分开,两手同时从两边往中间模着移动,一接触到鱼马上要有反应,力大了小了都不行。”吴阳表达起来费劲,就应付道,“我说不明白,模鱼这活儿你的手生,一下子干不了,做久了自然会。你还是先用撮箕吧。”
刘志安奔前跑后,蹦蹦跳跳,不经意间踩滑了,跌一个大马趴……
何尧碧与那个瘦黑的放蜂女人聊上了,两人的话语充满异乡的侉音。听得出来,她们都是河南人。何尧碧站在河沟下头,那个女人待在田埂上,显得很疲惫,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下,两手还比划。她那褪了色的圆领衫已经在腋下、背部凝积了一圈一圈的白色汗碱,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晓剑经常抓鱼啵?”吴阳问卢小兰。
“过去经常抓。还有黄鳝、蚌壳、青蛙这些东西,小时候我家里吃了不少。后来,晓剑长大了,就爱打野兔来吃。”
“他又约会去了?”
“住得这么近,只能偷偷模模跑到万山市去约会。”卢小兰说,“还是学徒工,仍然要谈,像是搞地下活动,他们去了西山公园。”不经意间,双手捧着的一条鱼挣月兑了手,她赶紧蹲下去,再次摁住了那条鱼。
“不该谈的谈了,该谈的却不谈。”吴阳惋惜道,“青春放一天老一天,荒废哟。”
“你又来了!”她脸上沾了几滴水珠,大眼睛水汪汪的,傻乎乎的样儿。
“有缘千里来相会,”吴阳嬉皮笑脸地说,“你大老远从上海到这个古家场,岂止千里?”
“是啊,世界这么大,”她俏皮地说,“偏偏在幺二角落碰上你,真是,眼眼调碰得着。”
苏娅兴冲冲跑过来要与卢小兰套近,她看见她与吴阳这么亲热,就知趣地跑开了。
鱼儿在撮箕里挣扎着蹦跳,水珠溅得她们满脸满胸。的确良衬衣打湿了,几乎透视出胸围的乳罩,像一圈白色的子弹带。她们并不自觉,仍然兢兢业业,神情专注,陶醉在丰收的喜悦里。
铁脑壳和老耗子负责剖鱼,剖洗后把干净的鱼集中起来备用。
“这叫啥子鱼?它的身材真好,像窈窕淑女。”谢林芳举起一条三四寸长的细瘦尖嘴的白鳞小鱼。
是标子鱼,可能是水库里跑出来的。”
“标子鱼好吃,把它煎透炕干以后,骨刺又香又脆。可以和着骨刺一起吞,不需要吐刺,也不会卡喉咙。”
“没准儿还能补钙。”耿露霞补充道。
河沟浅水里的鱼捞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三口水潭。吴阳做了分工,另外两口水凼由老耗子和何尧碧带人收拾。
两棵根系达又**的年轻的黄葛树,从大石缝里成功地生长出来;树根缠裹着潭水边的碥石,树冠荫蔽着水潭及周边的河道。流水里游动着成串的黑色蝌蚪。卢小兰和谢林芳坐在水凼边的斜面大石板上,双脚浸在水里贪凉。耿露霞一个人在远处拈掇花草。飒飒山风吹拂,无名花香隐然可闻。蛙叫虫鸣声时密时疏,时远时近,响彻整片沟坝。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夏天已然到来……
铁脑壳扛了一只手抄网,王俊生抱着手摇电话机上来了。两人走在高高低低的石滩上,像鸭步一样哩溜歪斜。
电话机的正负极早就接好了,王俊生把电线抛进水凼里,开始手摇电话机的摇把,卢小兰她们立即把脚收了上来。不一会儿,一些鱼儿翻着肚白开始往上窜,它们并不死去,只是一个劲儿地乱窜,被铁脑壳用手抄网一一囊括。
“那条大鱼呢?”谢林芳说,“里头还有一条大鱼。”
卢小兰说:“大鱼耐得住电。”
王俊生手摇累了,刚刚过来的宋文兴接着摇。他一边摇一边不解地说:“没得干电池,啷个摇得出来电?手摇电话机的原理,好像是把电池的电放大嘛。”
“搞木模你行,这你就不懂了嘛。”王俊生说,“手摇电话机就像是一个电机,一个转子一个定子,摇得出来一百二十伏电压呢。”
正说着,那条大草鱼突然从水里跃然蹦出,落到了斜面大石板上。卢小兰和谢林芳惊叫一声,赶紧倒子压住大鱼。衣服蹭脏了鱼腥,还浞了一裤腿湿,两个人却高兴得不得了……
上游的堰埂边,耿露霞一个人孤独地盯着一株白兰树愣。白兰树上开放了几朵乳白色玉兰花,散出馥郁的幽香。
“又想起啥啦?”汪向东殷勤地挨靠过去。
用手指了指,她轻轻说:“侬看,白玉兰。”
“侬又想起上海啦!”汪向东小心翼翼,声音轻轻的。
每年夏秋季节,上海的街头或弄堂口,就有身穿蓝布素衣的小姑娘,袅袅婷婷,挎着小竹篮子,嘴巴轻轻吆喝“白兰花呢!”或叫卖“啊要玉兰花!”
“啊要玉兰花!”耿露霞温馨地回味,也轻轻学了一句。她神色痴迷,身心沉浸。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汪向东也感动了。
“啊要玉兰花!”喊得耿露霞眼泪盈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