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万山县公安局的小会议室灯火通明,杨局长正在介绍案情案人员围坐在中间拼合的大桌子周围,靠墙壁的木板凳上也坐了一些人,大家都认真地在作记录。吴阳与云山厂保卫科长詹华培坐在一块儿。
“这是一件性质严重的政治案件,我们暗中调查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基本情况初步有所了解。距春节还有三个月,现在全面动手,争取在春节前结束……反革命组织的名称叫民主自由党川东军,司令员叫黄登举,复退军人,三十八岁,住岩洞公社黄坪大队九队……按照我们部队的编制,他们正在组织排以拥护邓小平当党的主席为借口,准备要闹事。扬言如果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邓小平当不上主席就造反。邓小平明明不会当主席嘛,黄登举他们也晓得他不会当主席,就是要找个闹事的借口和理由嘛,他们并不是真心拥护邓小平。据了解,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半年以后就要召开了……”
下头有人在嘀咕:“听说华国锋要下台,胡耀邦当主席。”
“明天晚上采取统一行动,万山、天成、高阳三个县同时进行。我们的行动组,集中在山硐煤矿吃晚饭,然后往黄坪上头爬,大概要爬四五个小时。先,分两个大组,分别同时抓捕黄登举和他的助手、联络员魏家扬,由县中队的战士押解回来。然后,分成六个小组铺开排查。究竟有好大的人员范围,铺了有好宽,现在还不晓得,挖到哪儿算哪儿。再根据办案进展情况,调整或采取对应措施……很艰苦,也有危险性。三县交界地带,深山老林,自古就号称“四十八槽,七十二沟”,历代都是土匪窝子,又是川东游击队活跃过的革命摇篮。虽然没有现他们有枪炮,但火药枪等原始凶器他们是有的……还有,他们造反怎么个造法,有不有纲领、行动方案,最终目的是啥?组织水平和规模等等,现在也不晓得,需要我们去搞清楚。总之,一定要在十一届六中全会召开以前,把这一摊子全部按平,不留火种……下面,由一股的毛股长安排分组和具体行动细节。”……
一辆大客车,把专案组二十多个人拖到山硐煤矿时,天已经黑了。除了县中队四个战士穿着草绿色军装,公安人员全部着便衣。山硐煤矿是公路的尽头。
煤矿领导不晓得公安一帮人执行什么任务,吃晚饭的时候上了一瓶白酒。白酒谁也没喝,大家把饭菜填了满满当当一肚子。据说,明天什么时候能够吃上饭还不晓得。
“山硐煤矿的地势,与你们云山厂差不多。”吴阳对詹科长感慨。
吃饱了,待命,他们在煤矿篮球场上散步。
高大的山影,寒冷的山风,哗哗的流水声,狭窄的天影。说实在的,吴阳有点儿紧张,哪儿这么真刀真枪干过?一夜之间,就搭上了这么火暴的差事儿,也算是戏剧性。
不可能不想到卢小兰,还有“钢包相会”、“天地守望”的温馨。这一赌气,居然真的就分开了,分得开吗?相互有爱,祸根已经扎下了,往后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吴阳感觉眼睛潮热,喉结打哽。这两个月折腾下来,如果还不能冲淡她的魅力,那可就惨啰……
“你是第一次参加办案?”周可强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的,”吴阳说,“你可要多关照哦。”
“没问题,”周可强说,“你动笔,我动手;你来文的,我来武的。”
“关键时刻,都要舍得拼命。”龚股长补充道。
周可强是县公安局一股的干警,吴阳分到跟他一组,要与他朝夕相处好一段日子。周可强比吴阳大不了多少,长得蛮悍,皮肤黝黑,礅礅实实的,但言谈举止还算文雅。
詹科长说:“部队上搞政治挂帅的时候,也是两人搭伙,叫什么‘一帮一’,‘一对红’。不准谈恋爱,成天两个大男人搅在一起。”
“有个新鲜词儿,”吴阳说:“叫同性恋。”
“这两个月,咱们就同性恋上啦,”周可强说,“一锅饭,一盏灯,一张床,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没准儿,还得要洒热血哟。”
周可强和吴阳都是轻便的行装,一只黄挎包,一把手枪。对吴阳穿的那一双白色球鞋不大满意,周可强说:“太耀眼了不好,你是没得经验。”
县中队那个小刘,羡慕干警们的手枪。军装不是很合身,一看他就是刚入伍的新兵,还没模过真枪呢。龚股长就把自己的手枪下了弹匣子给他玩儿,他爱不释手,举起手枪对着山头地喊叫,就像“小兵张嘎”那样兴奋和天真。
晚上十点钟准时出。一行人穿过篮球场,跨过几道停着矿车的铁轨,就看见了主井楼和副井楼,副井楼比主井楼要高大一些。两楼的中部连着一条封闭的通道,他们从通道下头过去,右边是一间鼓风机房。路灯出淡淡的黄光,脚下间或响起绊着残钢破铁的声音。下到河沟,再上,就开始登山了;灌木丛生的羊肠小道,六十度以上的陡坡……
爬了五个小时的山路。除了两个股长年纪大一点儿,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大家没有失态,虽然累得够戗。
吴阳和周可强参加抓捕黄登举这一大组。那是一座凹形院落,住了三家人,就是黄家三兄弟。院落和四周道路的草图,事先大家都熟悉了。按照计划,在距黄家院落近一公里的外围,十多个人就分成了四组,从四条小路堵过去。吴阳与詹科长的任务是堵侧后门,就是猪圈棚子那个后门,位置他们是熟悉的。
人还没走拢,狗叫声就“汪汪”起来,事先有预料,不影响执行任务。吴阳与詹科长的路近,他们最先进入位置。两人蹲在侧后门外的红苕地里,煞有介事地举着手枪,守株待兔。吴阳并不紧张,虽说是抓一个司令员。这么多人荷枪实弹抓一个,有啥好紧张的?
几乎没有吵闹,更没有搏斗,黄登举轻易的就被抓住了。吴阳和詹科长绕到院落正面的坝子上时,黄登举已经戴着手铐被绑在一根木柱子上。吴阳特意凑过去看了几眼,黄登举哪有司令员的味道嘛,虽然穿着草绿色的破军装,也只是傻农民一个……
天还没亮,石头磨子上放了一只煤油灯,公安人员的电筒光到处晃。屋里头有女人和小孩儿的哭声,外头的狗叫声此伏彼起,一大片山峦提早苏醒了。
抓捕魏家扬的那一组人马过来会合时,天就亮了。人人冻得搓手顿脚的,哈出一团一团的雾气……对黄登举和魏家扬验明正身以后,就由四个战士和两名公安干警押解回县城,还在山硐煤矿上车。捆得很牢实,两个人的双手铐在背后的,再横着围了好多圈棕绳。毛股长和龚股长不放心,又反复检查过。
在社员大会的会场上,吴阳的心灵受到了震撼。那些人哪儿是劳动者啊?分明就是一大帮丐众,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东倒西歪、塌塌撒撒在土坝子上;人人气咽声丝,黄皮寡瘦,穿巾巾挂绺绺;即便是有穿鞋子的,也只是鞋帮残破的布筋,拉扯着变形的鞋底;鞋底是竹皮、笋壳叠成的。孩子们衣不蔽体,形销骨立,鼻涕像冰串子;一个个凸起营养不良的“锣锅肚”,几乎看得穿肚皮,看得见肠子里的草草茎茎……
开过黄坪的社员大会,办案人员就按两人一组分头行动了;这一分开,就会有好多天碰不到面了。四十八槽绵延近百公里,山体被沟谷横切,把坡脊沟背割成梳状地貌。这儿曾经是为川东游击队提供给养的重要基地。而今天的山民已经气息奄奄,看不到剽悍的民风……
二十多个人散布在绵亘的大山中,就像是一滴墨水被海水消化。周可强叮嘱吴阳:“如果有危险,那可能就暗藏在后头的平静当中,一定要胆大心细。”
黄坪大队就留下了吴阳和周可强这一组,配合他们的,是黄坪的老支书何家贵。周可强叮嘱吴阳:“办这样的案子,对任何人都不绝对信任。这儿只有你和我。”中午,他们在老何家吃了第一顿饭。虽然午饭很简单,只是稀饭和咸菜,有两碗青菜一碗洋芋片,周可强却对吴阳说:“这可能要算四十八槽最客气的一顿饭了。”
在黄坪大队,老何家算是殷实户,五间土墙大瓦房,人丁也兴旺。虽然是平房,但屋基垒得高,要登六步石梯才上得檐廊和正门,就显得高大气派了。檐廊比较宽,在里头可以干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儿。堂屋里正墙脚下是一排原木扁桶,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靠左墙根有一只铸铁的火盆燃着柴火,火盆上有一只火搭杆挂着的铁鼎罐;火搭杆和铁鼎罐都裹了厚厚的一层油黑的烟焦垢,黢黑……厨房和猪圈是巴后墙的一溜偏棚,堂屋里熏得黑不溜秋的。
对涉案人的讯问地点,就设在老何家的檐廊里,外头光线好。老何的两个儿子专门去大队的小学里,搬来了两张最好的课桌,课桌底下的搁板是完整的。周可强把两张课桌顺着直角的墙脚也摆了个直角,这样万一冲突起来就方便一些。周可强作讯问,吴阳作笔录。吴阳学着周可强的样子,把打开保险的手枪摆在课桌的搁板上,好临机反应。被讯问人站在距课桌两米远的位置。
第一个受讯人叫唐天土,据说他是一营副营长,一上来周可强就把他一顿。
“年纪老大不小了,跟着别人瞎起哄。看你那样子站不像个人、坐不像条狗,还想造反?真***老糊涂嘛。”周可强把摆在课桌上的两张介绍信,拿过去给唐天土晃了晃:“看好啦,我们是万山县公安局的干警,依法讯问你,乖乖配合好,老老实实说。”
唐天土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他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的人。弯背脊,紫黄脸,眍兜眼。穿着枵薄的衣裤,上身套一件破棉袄;为了保暖,在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脚蹬一双没有后帮的破胶鞋。
“你是啷个认识黄登举的?你那个一队距九队这么远。”
“过去都认识,但不熟悉,没有往来过。”
“没有往来过,那你是怎么参加他的组织的?”
“过去没往来过。两个月前才往来了。”
么交往起来的。”
“那次,我在天台垭炸了一头野猪,我就扛在肩膀上往回走。后来饿得走不动了,全身冒冷汗,就躺在路上歇气。遇到了黄登举,他就来帮我。”停了一会儿,他偷偷瞟一眼周可强,鼓起胆气,轻声说,“他就叫我参加他的组织。”
“他说是什么组织?”
“他没说是什么组织。他只是说这个大队、生产队的组织要不得,穷得饭都没得吃的,要另外成立组织。”
“继续说。”
“他说,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是分的班就有饱饭吃。他说,我们今后也搞班就也能吃饱饭了,我们组织一个军。”歇了会儿,唐天土又说,“他没说是什么组织,只是说要搞民主自由,反正我不晓得叫啥子组织。”
“你是一营的副营长?”
“我不晓得,黄登举叫我再去多拉一些人参加,拉的人多了,我就当官。”
“你拉了哪些人?”
“九队的福娃儿,桃坪的苟伢子……”
“他的组织有没有章程、纲领之类的东西?”
“啥子叫章程和纲领?”
“有不有文字的东西?写在纸上的东西?”
“没得,不晓得,我没有看到。”
土坝子边的石碾盘上有一只大石磙,碾盘和石磙上坐着偷**视的娃儿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叽叽喳喳、推推搡搡起来。老何与他老婆就蹑手蹑脚跑过去,把他们吆散了。
“啷个说起要造反的?”周可强继续提问。
“是他说的要造反,他说**骗人,欺负穷人,欺负农民,弄得我们饭都没得吃的。”
“有不有造反的计划?”
“啥子计划?我不晓得。他只是叫我等到起,通知我干啥就干啥。”
“你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只是说,只要有人供饭吃就行。我说,你当兵那个班就有人供饭吃,如果我们也搞成那样,就要得。”
“你参加他的组织,办没办啥子手续?”
“办啥子手续?啷个办手续?”
“比如说填个什么表没得?给你什么东西没得?”
唐天土摇摇头:“没得,都只是嘴巴上在说。”
“是啷个说起邓小平的?”
“黄登举说,外头都在分田分地了,我们这儿还没得动静。听说分田分地是邓小平在搞,就有人又要打倒他。”
“继续说,往下说。”
“黄登举说,我们要选邓小平当主席,要不我们就造反。”
“说没说好久造反?”
“黄登举说中央在准备开会,要选主席,如果邓小平选不上,我们就造反。”
“做了哪些造反的准备?比如说准没准备武器什么的?”
“没得,都是嘴巴上在说。”
“你们有没有武器?”
“就只是一些打猎的火药枪,没得啥子武器。”
“黄登举有不有武器?”
“我去过他屋头两回,他只有一支火药枪,但没得火药了,铁砂子也没得了。”想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在山上整野兽,是挖的陷阱,他说没得火药了。”
周可强并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在课桌前面不停地走动,一边走一边问。他给吴阳递了一支香烟,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给唐天土递了一支。唐天土受宠若惊地双手接着,感激涕零……
“黄登举当兵是好久回来的?”
“回来一年多了。”
“他当兵学到啥子本事没得?你觉得他能干不能干?”
“我看没学到啥子本事,他当兵只是喂了几年猪,天天喂猪。他说他回来之前,他的排长看他当几年兵枪都没模过,就带他去打靶场打了几枪。他说,部队的枪没得火药枪打得准。”
“他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他回来以后还喂猪,家里喂了两头猪。他说,部队上的猪,比我们这儿的人都吃得好。”
“参加他的组织的,还有哪些人?”
“人可能有一些,我记不全。”
“慢慢想,慢慢说。”
……
签个字。先看一遍对不对。”吴阳把唐天土叫了过来。
“我不认得字,也写不起字。”唐天土忸怩着说。
“那我就念给你听,如果有不对的你就指出来,再改过来……”
吴阳例行公事,一丝不苟,他不厌其烦地念读并核对。末了,他问一句:“对不对?与你说的合不合得上?”
“我看是那样子。”唐天土认可。
“那我就帮你写上‘以上记录看过,与我说的一样。’……你过来摁手印,右手拇指头。”
当天晚上,何支书把周可强和吴阳安排在一个山窝子里的单家独户睡觉。老何说:“那房子是一个五保户,孤老人。死了,房子就充了公。”
那是个简陋的茅草房,可怜巴巴的,吴阳钻进去心都凉了。厨房卧房就那一间,还有一个偏棚是猪圈。房间里的主要家当,一张粗麻线蚊帐的床,一口篾条箍成的原木扁桶,一只乌黑的小木方桌,几砣圆树墩算是凳子;灶坑上,一只火搭杆挂着一口铁鼎罐。一人多高的版筑土墙,土墙裂缝里塞满了枯草,墙体已剥蚀得凸凹不平了,残留下好些隆起的硬块和植物荆条。霉臭,到处都是熏烟凝积的油黑灰垢,一绺一绺的蜘蛛网垂下来,像浊秽的破絮。地下,污黑的熟土坑坑洼洼的,零乱着草草茎茎,还有脏水的痕迹……一节灯芯草泡在小碗的桐油里,燃起一点豆火。
“还好,有门。”周可强的要求不高。“不讲卫生讲安全。”他自言自语,伸手就模到了撑住两面山墙的那一根木檩子。
一块篾笆板,靠在门边那一洞木柱小窗上。周可强把篾笆板移过来,用草绳子系挂在那根木檩子上,正好遮挡在那张床与窗洞的中间。
“啥子意思啊?”吴阳问。
“挡火药枪,万一有人开黑枪啷个办?”周可强一边说一边左看右看,他抓起一块草苫子,又堵住了那个小窗洞。
吴阳也警觉起来,他检查了木门的门闩,上头吊了一节保险的楗子,他就小心地把楗子竖插进门闩的定位孔里。
还不放心,周可强顺手从墙角抓一根木棍来抵门闩。感觉一头沉,仔细一看,是一支锈luoluo的梭镖。
“其实,我不担心人,我怕这张床,你看,好肮脏啊!”吴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床底下塞了一只方形圆坑的石火盆,石火盆露了一角出来,绊了吴阳冻得僵冷的脚尖,他咝的一声,痛得龇牙咧嘴的,把脚跺了两下才缓解了疼痛。
“肮脏是肮脏,又不长住,怕啥子?主要是防备人害。”周可强一边咕哝一边左顾右盼。
看那些人,饭都没得吃的,有气无力,风一吹就倒,穷得自身都难保,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穷凶才极恶嘛,要有警惕。”周可强说着,不知又从哪儿找来一根绳子悬挂在屋中间。“把衣服裤儿月兑光,吊在中间。”
“啥子意思哦?”吴阳不解。
“你听我的安排嘛,不会错。”
吴阳学着周可强的样子,把月兑下的衣物吊在了空中。
两人赤身**,冷咝咝地钻进那一床膻味儿熏腾的脏被子里。他俩一人睡一头,床铺“嘎吱、嘎吱”直晃,吴阳模了模放在头边的手枪。周可强伸出一只手把灯火掐灭了。
怕衣物上沾虼蚤和臭虫。”吴阳明白了。“要是半夜三更打起架来,我们赤身*要脸也不要命啦。”
“命都不要了,还要个啥子脸啰?”周可强蹬吴阳一脚,“我先睡一会儿,下半夜你睡。两人必须醒着一个。”
“这么小心哪?”
“你看这茅草屋,就像一个窝棚,要是有人悄悄点一把火,我两个都惨啰。”
“那你就安心睡,反正我睡不着。”
吴阳毫无睡意。被子脏兮兮、冷冰冰的,汗膻臭味儿熏人;底下垫着竹篾笆、枯草和破草席,硌得全身难受,哪儿有睡觉的感觉哟?破棉絮死板板的,厚薄不均匀,湿冷。被面是染蓝的粗布,已经污浊得失去了本色。裹紧了嫌脏,不裹紧又冷,主要靠两人的体温相互暖和着。对吴阳来说,肮脏比寒冷更加难耐。
卢小兰的动向,随时都在扯动吴阳的神经,那是入骨入髓的牵掣。自从喜欢上她,吴阳就落下了失眠的病根。
周可强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这就是本事!”吴阳心头感慨起来。
好像全身都有虫子在爬,抓也抓不完…潮加上瘙痒。睡着了也许就一了百了,吴阳羡慕起周可强来。但吴阳想睡也睡不着,虽然劳累了一天,却没得睡意,活生生地忍受折磨,麻木又迷糊。只是想到卢小兰的时候,他的意识才清醒起来,心头悸痛,感觉到了自己活生生的存在。
其实,卢小兰的处境比自己要艰难,小女子遇上大困难啰。吴阳禁不住怜悯起她来,不但不再责怪,反而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他在心头唉声叹气。
luo身被扎痛了,是虫子在咬。抓是抓不完的,吴阳就用手掌去摩挲或摩擦。思绪老是扭着卢小兰的问题纠缠,她那么弱小单薄一个人,竟要用理性来扼杀感情,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呐。大上海的血统,却是小山沟的教育,她哪来那么深厚的意志力……
上山的头一天很疲劳,也很紧张。吴阳的脑子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他感觉天快亮了似的。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周可强警觉地醒来了,他蹬吴阳一脚:“我醒了,你睡,抓紧时间睡。”
“我哪儿有你那本事,说睡就睡,要醒就醒。”
“那就吹吹牛,反正我不睡了。”周可强翻了个身,又问,“你谈女朋友没得?”
“失恋了,赌气,这次就是出来避难的。”吴阳坦白道。
“躲是躲不掉的,不得行再找一个嘛。万山市的鸡公涨价,怕啥子?”周可强坐起身来,冷咝咝地把光身子摩擦了几把又躺下。“谈朋友千万不能固执,以为就只是那一个好,太主观嘛。”
“你结婚了?”
“儿子都一岁多了。”周可强又坐起身子要把油灯点燃。
点灯,脏兮兮的,眼不见心不烦。”
……
两人又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吴阳最先爬起来,他用双手拍打摩挲了全身,又用手指揪住头使劲梳理,想把虼蚤、虱子之类的小虫子整掉。然后取下吊在空中的衣物,使劲抖几下,再嘘着冷意赶紧穿上。
周可强也起来了。他赤光光的,先跺跺脚跳几下,一边拍打身子一边拍打头。现吴阳正在梳头,他一把夺过小梳子:“蛮书生气嘛,还带了小梳子。”说着,他用小梳子梳理自己肚脐眼下头的**:“乖乖!这里头才容易藏那些小东西。”……
吴阳说走就走了,走得那么决绝,走得那么神秘。
卢小兰本来就已经丢了魂儿,那个不明就里的唐孟初,又冒冒失失地盯着她问:“吴阳啷个回事儿?开始叫他去当保卫干事,他坚决不去,后来啷个说走就走了呢?”他又补充道,“据说他上山剿匪去了,多危险呐!”
卢小兰听得泪盈盈的,她一转身就咚咚咚跑上了行车。
赖胜手执一只喷灯修补着碰坏的油砂泥芯,金元庆正做一只箱体的外模。
木模有些大,要用行车才提得出来。金元庆挥挥手,卢小兰居然没得反应。
兰,啷个回事儿啰?还需要喊哪?”
她从愣怔状态中惊觉一下,摇摇晃晃地开着行车就过来了,吊钩停在木模上头候着。
“过来帮帮忙。”金元庆招呼赖胜。
“还得要敲,”赖胜说着,拿一把木榔头,对着木模中点的凹坑,前后左右地敲。
“不行,力太小了。”金元庆用一根圆木棒斜杵着凹坑,让赖胜操一只大锤来敲。接着又调换角度,再敲,木模与箱圈的砂型有了明显的间隙。
“够了、够了,拉得出来了。”金元庆把两根一头有拉环的木螺丝杆,均匀地扭进木模里,再把一根钢条横串进螺丝杆的两只拉环里。他又朝行车挥挥手,卢小兰仍然没得反应。
兰,”赖胜不耐烦地说,“今天是啷个回事儿?”
“脑壳里头短路了哇?”
吊钩“咔吧、咔吧”地往下落,直到金元庆他们挂上提木模的钢丝绳。
他俩小心翼翼地双手护着木模,金元庆一边举着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叩击,提升绞车跟着就咔”地微微往上提。
“慢点儿!停下来!”赖胜大叫一声,“重心歪了!”
她又松了一点儿拉力,“轰隆、轰隆嗒、咔嗒”地调整大车和小车的位置。她的动作粗糙,大失水准,把木模和砂型晃得微微错动。
下来!”赖胜不满地朝上头望了望。
金元庆晓得她的心病,他仰面问道:“是不是头疼脑热哟?神智不清?要不要去卫生所?”
她又从愣怔状态中惊觉一下:事儿,再来、再来。”
起重钢绳又开始上提,拉着木模“咔吧,咔吧起来了。在木模与砂型分离的瞬间,小车又失控地晃动了一下,把箱圈的两道边缘给扯烂了,他俩都遗憾地一声……
修补了好大一阵,才把扯坏的箱圈修好。赖胜几乎对卢小兰今天的能力信不过了,他建议“要不要换唐萍来下泥芯?”
“唐萍和谢林芳都在三车间里头捡木材,远水不解近渴。”金元庆无奈地说。
兰,”赖胜朝上头挥挥手,“下泥芯要小心啰!”
金元庆补充道:“这是烘模泥芯,整坏了不好补哦!”
卢小兰愧疚,她扯一张洗脸帕跑下来,到水槽那儿先浇了一脸的凉水,际也打湿了,再洗了几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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