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第一次走入日升皇城,便是在这一年的杏花漫天时节。
应太子百花宴之邀,众大臣携亲眷一同自东安门而入至朝阳宫赴宴。
此次虽美其名曰宴赏群臣家眷,实则便是让太子借机挑选中意的女子,纳为储妃人选。
朝阳宫中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大摆宴席之处设在向阳湖畔。
红云朵朵满枝桠的杏树,夹着依依翠柳映着碧波粼粼,菡萏点点将湖色缀得愈加妍丽多姿。
夜宴开始前,众大臣聚于一处谈天说地论风赏景,女眷们则三五一群地散落于园林中莺声燕语,暗斗美艳。
不同于与百花争颜色的其他官家小姐,鸢尾一席纤尘不染的白衣长裙,外罩薄似冰羽的雪白纱衫。云髻高挽,只简单的缀以怒放的粉白牡丹,凝脂细肤上薄施粉泽更添盛颜仙姿之清绝。
她既无相熟的官家小姐,又无与她们主动亲近之心,便索性远离人群独自向园林深处走去。
傍晚的昏暗天色下,迂回曲折的小径掩映在竹林草木之间望不到尽头。
顺着蜿蜒幽径渐行渐远,正值初春乍暖还寒时节,鸢尾却隐约感到一阵阵温热之气扑面而来。循着热气前行,她的脚步不由得越行越快,转过一丛粗壮紫竹后,一汪热气氤氲的碧蓝池水呈现眼前。
鸢尾跪坐在光滑温热的池边青石上,俯身伸手入池水中一探——竟是热的!当真好生神奇,于这初春乍暖还寒时,竟有此一池温热。
哗……
忽有水声传来,鸢尾蓦然一惊,瞠目望向原本平静无波的池水。在哗啦啦地一阵水声大作后,竟自池水中冒出个人。
“怎么又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在池中突然冒出的人正是自称“阿曜”的少年,只是此时他未着红袍而是**着上身,在惊讶过后,他那子夜寒星般的眸子悄然转浓。
坐在青石上与之相对的少女,淳浓绿鬓上花钿轻点似染春烟,眉竞柳而黛绿,颜胜桃而嫣红,眸映菊而墨蓝,唇若莲而绛粉,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更是衬得她宛若仙子下凡。
“怎地傻了?”
鸢尾抬手在痴愣的少年眼前晃了晃,好整以暇地斜睨着他道:“你也未免太过胆大包天了,竟敢在太子宫中撒野?”
阿曜神色一转,邪邪一笑,在及腰深的池水中缓缓前行,“太子宫又怎样?你可信我能在这日升城中任意进出!”
鸢尾浑然未觉“危险”正在逼近,本想以太子压一压他的狂傲,不想他竟毫不惧怕,遂郁闷地喃喃问:“你到底是何人?怎地到了哪里都能遇上你!”
“我也在奇怪啊,竟连躲到这等僻静之地偷个闲,都能被你给逮到……”
阿曜已然悄无声息地走到岸边,一对强健长臂支撑在青石上,便将少女困于怀中桎梏,“你可是因为太过思念我,所以才辛苦寻觅到此么?”
鸢尾瞪着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的俊颜,连他每吐一字的气息皆可清晰感触,不禁脸红到耳根,双手奋力撑起欲将他推开,却徒然触及到他灼热的胸前肌肤,霎时愈加羞赧不已。
“你胡说些什么,谁想你了!看到你这副丑陋样子,才是天大的不幸!”
映着初升月色的粼粼波光,在她桃李般灼华的脸颊上投射出斑驳光影,衬得她清艳绝尘的面庞愈加如梦似幻绮丽动人。
那宛若花瓣娇艳的樱唇轻抿,眼帘低垂,两把小扇子似的睫毛羞怯不安地轻轻颤动着,恍若最美的蝴蝶羽翼。
阿曜的呼吸渐渐急促,俯身一寸寸贴近那轻易便撩拨起他无尽**的如花唇瓣。
此情此景,鸢尾不由得想起轩辕烨磊也这般呼吸急促地靠近,心中一痛,冷下声音道:“深宫重地,还望公子自重。”
又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声音,阿曜被**迷醉的双眸渐渐清冷,看着眼前水女敕的樱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却是那般令他心寒的凉薄字句。
“你既是端木家小姐,此行可是为了储妃之位而来?”
阿曜潇洒飞身越出温泉池,毫不避讳在鸢尾面前径自擦干身子,再换上早已备在一旁青石上的衣袍。
鸢尾厌恶地眉心紧锁,转身背对他道:“你既如此清楚,为何还屡次轻薄?”
阿曜愣了愣,似乎经她一问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做着如此矛盾的行径,“我也是直至现在,才确定你是将为储妃人选的端木小姐……”
沉默须臾,鸢尾冷声问:“如今可否告知尊驾身份,莫再让小女子整日诚惶诚恐的,不知该如何以对才不为失礼。”
阿曜冷笑一声,“小姐言重了,在下不过皇宫中的一个小小侍卫,像上元灯会那晚也不过是尽保护太子之责,才与那些杀手拼命。”
闻言,鸢尾反而松了口气。
原来,他不过是个侍卫。
幸好,他不过是个侍卫!
可是赤王既无杀害太子之心,那些黑衣人又是哪号人物派来的呢?
“想来依小姐的姿色,在不久的将来再见之时,在下便当行参拜储妃之礼了。”
阿曜穿带整齐,望向身旁曼妙背影的目光颇为复杂,似有些顾虑忧郁,又似有些负气怨愤。
“其实我们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罢?”
鸢尾蓦然转身,得知他只是侍卫后竟绽开如花笑靥,“上元灯会那晚虽是被无辜牵连,但你也算救了我一命,无论未来怎样,你这份救命之恩我是不敢忘的。”
阿曜被她这忽冷忽热态度纠结了眉心,喃喃道:“你当真是勾魂的妖精么?”
鸢尾惑然问:“你说什么?”
“夜宴时辰将近,若小姐再不回返,只怕端木大人要焦急了。”
阿曜欠身为礼,抬手指引向回归向阳湖畔的小路。
看向曲折迂回的数条小径,鸢尾赧然红了脸颊,回首福了福身道:“小女子来时信步游走,如今却有些认不得回去的路了,不知可否劳烦公子……”
“我也是要回去护驾的,小姐与我同行罢。”
阿曜力持礼度再不见半点言语轻佻,鸢尾却莫明的若有所失。
是否此后,便再看不到那个与自己雪中嬉戏的少年了?再看不到那个于众目睽睽之下,霸道吻他的阿曜了?
罢了,他本就是个意外,在她注定随波逐流的人生里也只是个过客,不该再有更多牵扯。
向阳湖畔,百花宴。
“吏部侍郎端木敬忠之女端木鸢尾,觐见献艺。”
随着内监通报,鸢尾盈盈步入席间空场,原本一派欢愉喧闹的宴席霎时沉寂,只余风声习习。
柔媚乐曲划破宛若窒息的沉寂,鸢尾闻声起舞,回身举步间蛮腰婀娜恰似弱柳袅袅,如云罗袖飘若飞雪,素手姣丽似白莲初绽。
但见她纤纤身姿翩若惊鸿,素衣清雅,淡若春水落花轻,又似皓翼飘羽灵。
任满园的繁花丽色如何艳态娇姿,怎及这恍若雪芙蓉般的少女,罗袖翩翩舞散衣香的旷世之美?
春暖醺风拂落枝头胭脂万点,化为瓣瓣雪白漫天飞舞。
似被什么牵引,鸢尾自杏花雪雨中望向不远处的参天巨树,恍惚见似有朵红云隐现枝丫间,再定睛去瞧却已无影无踪。
是他么?或又是幻象?
向着太子所居高位,鸢尾广袖纷飞越舞越疾,于曲调结束时的高亢尾音时迅速回旋,别步而立,两腿蜷屈下蹲以盘卧之姿,而后拧身展袖。将柔软玲珑的身段与清丽绝色之娇容,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三步外的太子面前,与端木敬忠的苦心谋划不差毫厘。
鸢尾以演练无数次的那柔媚带羞的目光,怯怯瞥向座上太子,却意外一怔。
高座上的男子身着鹅黄色锦袍,肤色异常白晰仿似透明,一身儒雅斯文的纯善之气。线条柔和的五官,满是源自幽谷般与世无争的灵净,和眉下是双光华莹润的眼眸,竟是如初生婴孩般的圣洁无邪。
怎由得鸢尾不迷茫愕然?
这深山仙灵般纯净柔善的男子,竟是将承国祚的太子轩辕斌?任谁也难以想象!
难怪赤王断言,待太子继位暹国王位便即危已,若他这般禽畜无害与世无争的模样,如何去巩固那让无数枭雄虎视眈眈的至尊之位?
轩辕斌莹润双目中光华流转激荡,当先拊掌赞叹道:“端木小姐此舞当为天上有,人间未曾见矣!”
鸢尾收回目光,端正了身姿盈盈拜倒,清喉娇啭:“多谢殿下盛赞,小女子惶恐愧受。”
轩辕斌温润而笑,起身绕过酒案亲身上前相扶,“佳人如斯,闭月羞花。群芳难逐,冠盖天香。起舞翩翩,弱姿纤纤。风华潋潋,吾心依依。”
“殿下……”
鸢尾佯装受宠若惊地臻首敛眸含娇细语,虚依着太子纤长细白的手掌起身间身姿摇曳,一个不稳便跌入那温软怀中。
“端木小姐!”轩辕斌切然急唤,“可是何处不适?”
鸢尾倚在太子怀中抬手抚上额头,好似弱柳临风般惹人怜惜,“许是适才舞得急,又得太子垂怜心中激动,固而有些眩晕。”
轩辕斌轻吁口气,“如此,我扶小姐到清静处小休片刻罢。”
“怎敢劳烦殿下?”
一切皆在谋划之内,鸢尾却有些心生慌乱。
然而她已入了这棋局,举手无悔,自此再无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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