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不再看身后如潮而至的追兵,也不再看朝阳中绮丽多姿的江山。
亦步亦趋地走向船舱时,鸢尾却被莫名的牵引,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向海边。
众追兵前的一抹宛如寒玉的卓绝身影,顷刻之间让她心痛如针刺。虽相隔甚远,她却仿佛正与之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对。
是道别,亦或诀别?
满载的货船乘风远飘,不出一日,已再看不见岸上的景致,四下只余一片与天相接的碧蓝汪洋。
已然连续行船十余日之久,四周却始终是一般天空海阔的沧茫景象,不知要行至何处,也分不清正行向何方。
鸢尾与蕙兰整日窝在船舱中,透过数寸见方的小窗口,窥探着外面的情行。
轩辕尊于甲板上与众人商议进退,鸢尾已习惯了船上的荡漾颠簸,捧着卷《碧落》古书研读战国时期,曾盛极一时的皇甫氏碧落王朝,聊以渡过枯燥乏味的海上游行时光。
蕙兰倚在小木窗旁缝补衣裳,不时便透过窗口去探看有否将要靠岸的迹象。
虽然她已不若才上船那几日五脏六腑翻天覆地的难挨,但在船上渡日仍是好生不习惯,只盼早日到达目的地,感受脚踏实地的踏实。
将午时分,原本平稳前行的货船忽然剧烈晃动起来,蕙兰放下手中针线向窗外望去,立时惊叫道:“小姐,像是要变天了!”
鸢尾闻言一惊,疾步到窗前向外望去,“清早还风和日丽的,怎地还未过午变突然乌云密布了?若当真来场暴风骤雨,在这大海之上可非同儿戏!”
异常猖獗的狂风将乌云迅速聚集,万里晴空被遮蔽得犹如夜幕突降。
当狂风骤然停驻,沉闷的气息仿似漫天厚重顷刻便要压将下来,无风力摧动的货船渐渐停泊,连终日不息的海浪声似乎也猝然寂静。
须臾,伴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一道刺目的白亮闪电撕裂了浓黑如墨的阴霾天空,滂沱大雨陡然间倾盆而落。
狂风骤疾,借着雷电暴雨之威,直有翻江倒海将天地万物尽数摧毁之势。数十丈高的巨浪滔天而起,于这般气吞山河的气势下,小小货船仿似浮萍般起伏无依,恍若随时便会于这场风浪之中灰飞湮灭。
司马丘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船上众人收帆,丢下无用重物,然而一切于此刻皆已无济于事。
疾风暴雨摧残下的桅杆与船身正吱呀作响,剧烈摇晃的船上无人得以站稳片刻,每每巨浪袭来,便有几个精壮汉子不由自主地被卷进海里。
茫茫浩海中,唯这一艘船支在与天斗。
又是一道威慑无匹的闪电破空落下,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船上最高的桅杆被劈断,在雨中燃烧起来。
鸢尾与蕙兰不敢再待在已贯入海水的舱中,跌跌撞撞地爬到甲板上便见到如此景象,两个弱女子霎时被惶惶天威骇然震住,瞠目结舌得连惊叫声都无法发出。
轩辕尊在船头双手紧抓船舷,被雨水打湿的黑发随风散乱,忿然抬首仰望苍天嘶吼道:“老天爷,你当真要亡我么!”
“主上,小心!”
司马丘一语未毕,一道百余丈高的巨浪猛地砸将下来,支离破碎的船身霎时被断为两截。他再顾不得许多,倾身扑上去舍命护主。
鸢尾不及奔至轩辕尊身边,便被突袭而来的巨浪阻断了去路。
眨眼间,她与蕙兰虽紧紧相依,却还是被倾覆的船身抛了出去,失声尖叫后当先尝到一口咸涩呛人的海水。
即便已将海上唯一的船舶吞没,雷霆震怒的老天爷似乎仍余怒未消,震耳欲聋的轰鸣雷声与狂风暴雨,掩盖了所有相比之下渺小微弱的生命之音。
不断在天地间回荡的,惟有那仿似永远不会不止歇的滔天巨响。
浓重漆黑中,刺骨寒意僵硬了每寸肌肤,荡漾的波动似有规律般起伏着。
还在海上么?莫非适才的狂风暴雨,不过梦魇一场?
鸢尾睁开双眼却无济于事,眼前只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深吸口气,努力移动已不听使唤的四肢,好半晌才费力地将右手轻轻移动,触手所及不是海水的湿软而是木质的坚硬。
“这是何处?”鸢尾激灵灵打个寒战,凭着冰冷双手缓缓模索,推测自己正在一个类似木箱的器皿中。
难道这是棺木不成?!
思及此,鸢尾寒意更堪,用力甩头摆开这骇人的念头。
她紧咬牙根,攥紧拳头用力捶打着厚重的木壁,用沙哑微弱的声音向外呼救。
咚咚,随着一阵轻微震动,如海浪起伏的波动停止。
当木盖开启时,鸢尾被眼前豁然绽放的光亮刺得双目剧痛,即刻闭上眼却仍挥不去那如灼炽痛。
“启禀岛主,属下巡海时发现了这两个姑娘。”
岛主?此处并非地狱?
鸢尾重又睁开双眸,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悬于顶的圆木横梁,视线缓缓下移,一个高壮男子正站在木箱前躬身向堂上之人施礼。
高壮男子移步让开时,鸢尾正攀着木箱边沿慢慢坐起,不期然与主位之人目光相撞。她此刻的形貌狼狈不堪,但堂上男子深棕色眼底却一片温润平和,不见丝毫鄙夷嫌弃之色。
“在下乃这逍遥小岛之主——奕琴,姑娘可是因早些时候的风雨落难至此?”
自称奕琴的男子被一身宽大儒袍衬得略显文弱,容貌清朗俊逸若暖玉生温,语调若和风徐徐听得人通体舒泰。
鸢尾勉力站起身欲跨出木箱,怎奈身子虚弱才抬脚便软倒下去,只道将要在人前出丑,却被一双横空突现的手臂稳稳扶住。
长身玉立在柔和光线下的是个风华绝代的少年,俊美若冰雪雕成的剔透雕像。只是那眉眼薄唇也皆是坚冰般的凛冽之寒,仿若他仅是尊没有生命的冰雕,而非血肉堆积的凡体俗身。
“多,多谢公子。”鸢尾寒凉泛青的双唇轻颤着,目光自那张冰雪天神般的俊颜上缓缓移开。
少年并不多言,见她站稳便抽身而去,在奕琴身畔默然伫立。鸢尾遥望着一动不动若冰雕般的少年,适才的一切恍然如梦。
奕琴温文而笑道:“未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名唤鸢尾,承蒙岛主不弃,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鸢尾慌忙收整心神福身为礼,指了指在另一只木箱中晕睡的女子道,“她是蕙兰,我们一行人自暹国而来,途遇风雨,不知如何便到了贵岛之上。”
奕琴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姑娘便先屈就在此留宿一夜吧,余事明日再谈不迟。”
言罢,他吩咐几个翠衫婢女去扶起蕙兰,引领她们去客房休息。
鸢尾再次谢过奕琴岛主,随婢女到房中褪下湿重残破的衣衫,沐浴后换上崭新的清爽衣裙。
虽满身疲惫她却难以入眠,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着重重心事。
她与蕙兰当是最先落水的,如何到了这逍遥岛上?阿曜呢?司马丘呢?那一船人呢?他们可曾月兑险?如今又身在何处?莫不是独她们蒙苍天厚待死里逃生,其他人却……
低呼一声,被自己猜测吓出一身冷汗的鸢尾自榻上坐起。
该死的是她啊,为何偏偏该死的人却活了下来?!她环视陌生的房间,明明满室暖意,却只觉彻骨生寒。
翌日晌午。
鸢尾携蕙兰至逍遥岛大堂求见岛主,素衣淡雅的她披着万丈灿烂阳芒立于大堂门口,面容掩在拉长的身影中。
奕琴外出归来,进门见那窈窕背影不禁一怔,继尔含笑问:“两位姑娘这一夜休息得可还好?”
鸢尾转身,迎着阳光的娇颜宛若朝霞映雪,剪水双瞳似染天色之净蓝光芒,袅娜腰身微微福下道:“多谢岛主不弃收容。”
似被艳阳恍花了双眼,奕琴半晌方才眨眨眼,略显局促地上前扶起鸢尾,“小姐多礼了,孤岛得迎芳驾实乃至幸之事。”
与奕琴分宾主落座,寒暄过后鸢尾婉言道:“得蒙岛主厚待,奴家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姐勿须客气,何事需在下略效犬马之劳?”奕琴温润的目光始终锁着那如花娇颜,却无突兀失礼之态。
鸢尾忧然道:“与奴家同船而来的人都仍生死未卜,想来也该在贵岛附近,不知可否劳烦岛主再施仁善,助奴家找寻失散的家人?”
奕琴目光流转须臾,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小姐的夫家?”
鸢尾心念电转,终是摇了摇头,“奴家命里孤苦,父母早亡,至今尚未婚配。”
“想不到小姐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也是早年便痛失双亲,其中甘苦实难与外人道矣。”奕琴悠悠长叹一声,“玲珑何在?”
话音甫落,一道白影凭空出现,奕琴吩咐道:“你交待下去,全力去找与鸢尾小姐同船的人。”
风华绝代的白衣玉玲珑领命而去,来去无声。
似看透鸢尾的疑惑,奕琴柔声道:“玲珑乃我族忠仆之后,自幼失声,当真可惜。”
鸢尾闻言,不禁忆起早逝的轩辕斌,心中一痛,叹道:“上苍为何总是这般残忍呢?”
“人生在世,怎能事事如意?”奕琴也不禁感叹,“午时将近,小姐可否赏脸与在下共进午膳?”
“恭敬不如从命。”鸢尾漾开如花笑靥,双瞳中却寻不见半丝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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