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翠城。
这座位于暹国东北边陲的傍海之城内多居富贾官宦,城郊临海处则大多是以出海捕鱼为生的贫民。
在没有天灾来袭的日子,城中总是一派风平浪静的祥和景象,天高皇帝远的百姓们虽需辛苦劳作,但少人压榨管束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此地虽非重要城池,但由于紧邻暹国号称日升之海的碧海,可谓是连接海外与九州沃土的枢纽要道。
无论是九州内的人欲出海,还是海外的人欲入暹国境内,都须经过此城,因此使得掩翠城中人迹混杂,常见异域装扮甚至千奇百怪诸种形貌之人。
正因如此,当一辆寻常马车自南门进入掩翠城时,无人对之多加注意。
乌木马车载着一路风尘停在同济客栈前,驾车的车夫手脚利落地跳下车,而后神色恭谨地掀起灰蓝色布帘。
当先躬身走出马车的是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他五官十分普通,独一双漆黑眼眸透着非凡锐利,似能将人一眼看透。
他下将车来踱步环视周遭后,方才回到车畔恭立向车内道:“主子,到了。”
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钻出狭小车厢,虽仅着一身寻常青布长衫并被灰色围巾遮去了大半容颜,然而那身卓尔不凡的贵气却欲盖弥彰。
男子先仰头看了看过午的烈阳,耀得他子夜寒星般的双目微微一眯,而后伸出与粗布衣料极不和谐的欣长手掌,葱白手指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须臾,一只愈加娇女敕莹白的柔荑覆在他手上,随着他的牵引,一个周身被酱紫色衣料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女子缓缓走出。
衣衫虽然厚重拖沓,却将女子娇巧的身姿衬得倍显纤细,与男子同色的围巾将她整个头颈缠绕得只余一双烟波水眸可见。于一身灰暗服饰掩映下,那明亮双瞳似剪水染春烟,顾盼间隐隐透出丝奇异蓝芒。
女子甫落地身子陡然一沉,男子慌忙扶住,“怎么了?”
“不妨事,想是太久未动脚有些酸麻了而已。”
女子淡若清水的声音轻轻道,待站稳后便别开目光,一个偎在路边的乞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径直走上去,停步在那一身褴褛的乞丐面前,踌躇半晌方才低声问:“你可是蕙兰?”
瑟缩在地的乞丐闻言,瘦弱的身子猛然一震,极轻缓地抬起头,僵涩双眼中满是困惑迷茫。她半晌未认出这酱色衣衫的女子是何许人,迟疑惶恐地点了点头。
“蕙兰姐!”
女子这一声唤得极轻却饱含万般心绪,也不顾乞丐何其恶臭难闻污浊不堪,伸出白玉般的柔荑牵起那瘦骨嶙峋的脏污手掌,拉着她一并走进客栈。
国字脸的中年男子见状,在青衫男子身后忧声道:“主上,这……”
男子双目炯然一亮,摆手道:“由她去吧。你也看得出,她一路来始终犹如行尸走肉,若是这乞丐能换回她一丝生气,便是留下又有何妨?”
干净敞亮的上等房中,乞丐洗去一身污垢换上清爽的棉布衣裙,霎时若换了个人般再不见令人生厌的肮脏形貌。虽身量过于削瘦,但却愈发衬出女子的清秀娇弱,楚楚可怜。
“妹妹,我当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
虽饥寒交迫,但蕙兰却顾不得先享用满桌热腾腾的膳食,倾身拥住鸢尾便痛哭失声。
卸下厚重包裹的鸢尾也是双目泛红,与旧识重逢的喜悦让她暂忘了文帝之死带给自己的伤痛。
轻抚着蕙兰骨骼分明的背脊,鸢尾不禁心疼,隐忍许久的泪终还是夺眶而出,两个女子相依相偎着哭成一团。
原本她与轩辕尊一行应当处处谨慎低调以避人耳目,今日这般当街将一乞丐接入客栈同住,已可谓太过惹人注目,然她又怎能眼见旧识落魄而不顾呢?
何况自入赤王府后,她便再未见过天芳楼的任何人,在此异地他乡却意外相逢,让她怎能不喜?
“蕙兰姐,我听说天芳楼已经……你又是如何到了此地?”待蕙兰吃过东西,鸢尾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心底存惑已久的疑问。
蕙兰泪痕甫干的双眸复又泛起水雾,垂首压抑下哽咽,沉声道:“那日你们去了赤王府后,我便依鸨妈吩咐出门为影姑娘添置常用之物。犹记得离开时,我还跟楼里的姐妹们有说有笑的,哪知回去时便……听人说是楼里起了无名火,但我一直守在外面却未见有人逃出来,甚至连呼救声都没有听到……”
鸢尾看似平静地屏息倾听着,握着蕙兰的手却悄然越收越紧。
依蕙兰所述,一场所谓的“意外”,便将天芳楼里百余条性命尽数烧死。
虽说水火无情,但正是天芳楼即将客盈满门的时候,怎可能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一个没能逃出?而这场“意外”又偏偏在弄影行刺赤王不成事发之后,太多的巧合让她似看清了什么,却又宁愿将自己置身迷雾之中,不敢再细思量。
“而后,我不敢再待在城里,便离开赤地四处漂泊。怎奈兵荒马乱之下,我一个弱女子纵是百般挣扎也难以求生,只得又去那烟花之地寻个差事维生。哪曾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楼中老鸨的儿子做下恶事怕丢了性命,便诬陷我来替他顶罪。想是地方官已被他们收买,大堂之上我百口莫辩,终是蒙冤入狱。只道秋后便要下黄泉去与姐妹们为伴,不想竟绝处逢生得遇赤王称帝大赦天下,我这才月兑离牢笼而后流落至此。”
蕙兰寥寥数语便道尽千辛万苦,仿佛过去种种不过噩梦一场。
鸢尾取出丝帕仔细为蕙兰拭去泪水,而后漾开一抹苍白浅笑道:“蕙兰姐,那些事既然已经过去,我们便都别再去想了。虽然我当下处境也很艰难,但日后能有你同舟共济,妹妹便觉得安心欢喜了。”
蕙兰看到与鸢尾一身贫民布衣极不相衬的精致丝帕时,神色微微一愣,但对上她柔和中透着抹浅淡忧伤的水眸,终是咽下所有疑问,坚定地点了点头,“你我既有缘再见,日后我愿意不离不弃地伺候你一辈子!”
鸢尾明白聪明如蕙兰,对她一行人身份已猜出些端倪,也不再多言。虽然还不知日后沉浮几许,但她总需有个知心可信的人在身边,才更益于活下去。
清晨幽冷曙光,将如墨天色晕染成迷离的青紫。
刚刚跳上假山岩石的公鸡,被突然传来的轰轰脚步声吓得忘了啼叫,清早的安静被一队官兵的砸门声赫然打破。
鸢尾猛地自梦中惊醒,蕙兰跳下床去应那急迫的叩门声。
“追兵来了,这里不能再待。”
在楼下厅堂传来的杂乱声之中,轩辕尊的声音显得愈加低沉。
蕙兰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先帮着鸢尾更衣,再匆忙穿妥自己的衣裙,而后随轩辕尊与司马丘绕到客栈后门,以避过在前堂正逐个房间搜查的官兵。
不料他们甫推开后门,却正与守在门外的几个官兵打了个照面,不待官兵喝问出声,司马丘与两个护卫已飞身上前将几人毙于剑下。
如此,更不敢再多作停留,吩咐两个护卫断后,将轩辕尊、鸢尾及蕙兰安置入马车内的司马丘亲自驾车,一路如离弦之箭般向东北碧海方向疾驶而去。
耳听得海浪声渐渐清晰,鸢尾不禁掀开布帘一角向外望去。
披着灿烂朝霞的浩瀚大海豁然呈现,扩散千万道夺目光芒的朝阳,正自海天一线处跃然而出,那映着金色阳光的粼粼波光耀得人不敢逼视。
日夜兼程而先行赶到的家臣侍卫,已在远洋出海的巨大货船上等候良久,马车的到来似乎便是准备起航的号令,玄色的巨大船帆正自缓缓展开。
几人方踏上甲板,便听有人大声喊道:“有官兵追过来了!”
“起航!”
轩辕尊微眯的寒眸望着远处疾奔而来的一队官兵,自齿缝中挤出的两个字,承载了心中无尽的复杂滋味,苦闷咸涩如那猖狂肆虐的海风。
鸢尾也不禁停下脚步,站在舱门前望着轩辕尊孤傲挺拔的背影。
任狂风凛冽如刀,任数以百计的追兵射出疾若暴雨的箭矢,他便毅然无畏地站在那里,那些本该臣服于他脚下的小小兵卒们,此刻却个个欲杀之而后快。
他本是可坐拥这片沃土的王者,此刻却要与之诀别,他本是骄傲的人中之龙,此刻却不得不做个逃离故土的败寇。
鸢尾忆起轩辕斌临终嘱托,瞬间解了心结。
悄然无声地走到轩辕尊身旁,宛若无骨的柔荑轻轻挽住他僵硬的手臂,清喉细语如天际云朵般绵软而温暖,“阿曜,外面风大,我们到舱里去吧。”
轩辕尊蓦然回眸,看着恢复如昔明净的冰蓝水眸,忽然明白轩辕斌之死乃是他与她心中同样的痛,她肩头的伤便是力证。
她本是皇兄想要一生守护的女子,他又何必再因自己的苦痛而折磨她?
心中对她矛盾的爱恨纠结,竟在顷刻之间便奇迹般消散,眼底汹涌澎湃的犀利流光一点点温顿下来。
他冰冷的大手,盖在她温暖的小手上,扯开一抹淡淡浅笑,同时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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