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人介绍,袁秋华返乡嫁给谢汉,但媒婆嘴信不得,前后不透根底,不管女子嫁哪里,只要一只猪后腿,鲜花偏插牛粪堆。
一脚踏进谢家门,迎面而来的,并非友爱的眼神,而是婆婆眼中的敌意,仿佛接待杀上门来的情敌,恨不得在茶里放盐,在菜里下毒。日常相处,婆婆见儿媳,越看越生气,毫厘不爽,似乎儿媳是迷惹唐僧的狐狸精,火眼金睛一扫描,便原形毕露,涉及利益纷争,好像儿媳是打家劫舍的侵略者,金箍棒一开杀戒,便为家除害。
宫喜鹊对儿媳无忌讳,一定要让儿媳按着她过去伺候婆婆,那个礼数来伺候她,洗脸梳头倒尿盆,铺床扫地抹灰尘,敬茶端饭请尝菜——她过去是童养媳,如今依旧把儿媳当童养媳。老太常谈,我年轻时,哪有这么快活?半辈苦媳妇,煎熬成太婆,就要为难儿媳,高歌婆婆经,效仿婆婆样,让儿媳遭受同样的磨难。
衣食往行,冷暖饥饱,儿媳伺候得稍不如意,宫喜鹊就模着心口高深莫测地叫疼,再昏倒在地,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
倘若儿媳不跪下请罪,嗑头认错,赔礼道歉,婆婆便不睁眼不喘气,任凭儿女推搡哭骂,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醒来了,她还要躺在床上,头不梳,脸不洗,衣不换,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睡得像个死人,叫不应,喊不答,哭不理,求不睬,纯粹就是想活活饿死自己。
一天过去,犹尚可。二天过去,儿媳着了慌。婆婆跟儿媳进行绝食斗争。婆家人劝的劝,骂的骂,谁都认为是儿媳在把婆婆往绝路上逼。
事闹大了,天翻地覆了,也得想法收场,戏台再热闹,也得有落幕的时候。父母兄妹,团团打圆场,亲房叔侄,个个当和事佬,亲戚朋友,人人来劝导。此情此景,不看僧面看佛面,帽子不亲和尚亲,儿媳还能说什么呢?
大家来到婆婆床头,亲家当着众人的面把女儿好一通数落,罗列多桩过错,历数婆家的种种贤德之处,反斥女儿的处处不是,检讨自己的诸多过失。女儿也自嘲自讽,唯唯喏喏,唯命是从,让赔礼就赔礼,让道歉就道歉,让赌咒就赌咒,让发誓就发誓。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大孝媳,贤婆婆,义亲家,台上演滑稽戏一般,当不得真的,只能苦笑着随机应变。这是装的,娘家人故意要装出这么一个熊样儿,婆家人就是想看到这样的服软姿态,就是讨厌儿媳的不服管理,不仅要儿媳在婆家丢人,威风扫地,勇猛精进已是过去时,智慧超群已经翻篇了,在婆家只能甘做童养媳,还要亲家也在婆家现眼,志短技穷,不再是靠山,不再是救兵,嫁鸡狗随鸡狗,沉浮死活由命,好坏贵贱凭运。要的不是心悦诚服,只要木头道具,要的不是能人兴家,而是戏子假唱。
三天过去,家人急得团团转。四天过去,儿女陪同断了炊,家中无了人间烟火气。一人向隅,合家不欢,一人伤心要全家人伤心,一人赌气要全家人受气,一人发火要全家人遭殃。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把自已拆磨得皮包骨,骨连皮,让所有跟她有关系的人,和她一起分享痛苦,甚至比她更难受。
歧视冷漠的语言暴力,折磨计策的精神暴力,比容嬷嬷还阴狠毒辣。话说得太多,理讲得太烂,礼赔得太大,人们反而不说什么,也再说不出什么,因为那心思,用脚都能想出来,甭说用眼已经看出来,婆婆这是在把儿媳往绝路上逼,不止冒犯她的这一个儿媳,意图在于杀鸡吓猴,针对所有儿媳,不仅儿媳们,目的在于以儆效尤,还波及儿子们。
儿媳们,儿子们纵有天大冤屈,再也不敢维护什么了,跟这种老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自我,都是虚无。纵然愚蠢,蒙昧,卑劣,毕竟是老人,即使亲情勒索,绑架,祸害,终究是长辈,事至如今,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谈话的可能,只有妥协一条路,必须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不能坚守什么,只能束手就范,举手投降,沦为自虐狂及受虐狂。因为此时此刻,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而是救人一命的时候,不是求公平待遇,讲公正对待的时候,而是行人道变通的时候。
不管有错没错,儿媳们,儿子们都要赔礼,可越是道歉,她越觉得自己有理,也越是认同自己的胜利,更越是频繁地使用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只有子孙后代无条件地答应了,她那无理的要求,她才肯和解,才能起床,才会走出房门,才会吃东西。
早请示,晚汇报,一切行动听指挥,她由此便将儿媳们,儿子们死死抓着,紧紧管着,牢牢缚着,令子孙后代动弹不得,坐家为牢,围着她的需求打转。儿子们毕竟是亲骨肉,护犊亦时有之,关照亦不例外,对儿媳们完全就是使唤奴仆的嘴脸,家里的劳动都令儿媳们承担,轻到洗衣做饭,扫地喂猪之类的家务活,重到担水碾米,挑粪挖地之类的体力活。儿媳们作牛作马无冬无夏,为奴为仆没日没夜,事无巨细里外忙碌,忙得连梳头洗脸的时间都没有,一年到头不能睡个安稳觉。
事久无秘密,日久见人心。在谢家生活几年,儿媳慢慢领悟到,婆婆的“心口疼”是有规律可循的。高兴时不疼,不高兴了才疼,逛街,看戏,游门串户不疼,农忙时,有粗重活,有苦累活时才疼,儿子没结婚前多年不疼,儿媳娶进门就又疼起来,女儿顶撞女婿打骂不疼,儿子不听话儿媳不恭敬才疼,背一个牵一个带俩外孙玩不疼,儿媳求她照管一会孙子就疼,儿媳出远门她伺候儿女不疼,儿媳一脚跨进门,她就疼得扶不起扫帚,只要儿媳家里家外,田间地头不需她沾手,她就可以十天半月不疼。
宫喜鹊“心口疼”的毛病,是她怀幺儿时落下的,不过早在三十年前就痊愈了。也就是她怀孕后期,年纪稍大,人稍胖,心脏有点超负荷运转,再加上缺乏锻炼,便出现胸闷,心率加快,头昏脑胀,喘气不均等,类似高山缺氧的症状。医生建议,一旦不适可以来医院吸氧,也可以自行调理,方法极其简单,静止不动进行深呼吸,学点气功的吐纳运动就能万事大吉!还说,这病是暂时的,孩子生了,自然而然就不治而愈了。
幺儿生了,丈夫伺候她到满月,为了方便使唤他,此后她经常模着心口叫疼,不理会就倒地装死,他又得无微不至地伺候她,作牛作马,为奴为仆。儿子大了,儿媳娶进门了,她升级当婆婆了,则由儿媳接班,继续伺候她。伺候得不顺心,她的心口就长期疼,蜕变为慢性病了,转化为顽固症了。疼是只有自已才能感觉到的,别人也无法查明真假,县乡医院的医术再高超,仪器再先进,可是拿她的“心口疼”还是没有办法。
同一种手段,用之于所有亲人,以不变应万变,且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便被人识破端倪,村民就送她一个不雅的浑号“心口疼”,专供背地里取笑,但嘴贱到当面说出来的蠢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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