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喜鹊在袁秋华面前第一回犯病,只因为袁秋华做饭时,将米饭煮硬了,粒粒饱满,颗颗**。
婆婆爱吃软的,饭要煮得跟粥一样稀,又要比粥更稠一些,比面更糊一点,可一个电饭锅,又怎能煮出软和硬两种饭呢?即使是鸳鸯火锅,也只分放辣与不放辣,未曾见到干煸与沸汤,同锅分隔而煮啊!往日煮饭,袁秋华多放水,尽量煮软,软得饭粘勺子,巴牙齿,像摊粉粑似的,糊成一团。但合了婆婆的口胃,却又不合其他人的胃口,招来埋怨。老人一个,年轻人一群,背地里含沙射影,说她巴结婆婆,讨好婆婆,谈起则指桑骂槐,说她是马屁精,溜须狗,她憋屈,又不能向老人诉苦,一说就有告发的嫌疑,被视同挑事扛非的角色。家大口阔难以容身,人多嘴杂是非窝,原本心有余悸,再加每餐饭都有人嚼舌头,或敲边鼓,她便有些招架不住,寻思着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天,袁秋华便想做个实验,水些微少放,把米扒到一边,想要的效果是,米多水少的一边,煮出硬饭,水多米少的一边,煮出软饭。没经验,煮得还是偏硬。
宫喜鹊端碗吃了一口,全吐地上:呸,咯得我牙痛。你是不愿做饭?还是不想我吃饭?
袁秋华说:对不起!那我重新煮,好不好?您稍等!
谢汉圆场说:硬得爽利,我就喜欢。娘不爱吃,明日我再去买个电饭煲,专门给娘煲稀饭。
宫喜鹊说:都这时候了,才晓得我不吃硬饭呀?说了千遍,你丝毫不将我放在心上!
袁秋华说:抱歉!你饿了,等不得,我煮碗面给你吃,加肉丝,加鸡蛋,行不行?
宫喜鹊说:真有孝心,提前准备啊!你是嫌弃我人老吃闲饭,故意让我挨饿嘛。
她模着心口,拘着背,勾着腰,嘴里嚷着“气死我了!”,叫着“没法活啦!”,哭着“我咋这命苦啊!”,就气得一头栽倒在地,似乎被儿媳的忤逆不孝给气昏过去,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
袁秋华不知道婆婆心脏有病,就被吓哭了,搓手顿足,急得团团转。
谢汉说:娘看起来,是“心口疼”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袁秋华冲出门外,哭喊着大声叫救命:快来人哟,帮个忙,赶紧送医院!
宫喜鹊儿女众多,成群结伙,闻讯而到,大队人马一涌而入,将房子挤个水泄不通,众口一词:姓袁的,你把我妈怎么了?哎唷,好端端的,怎么就犯病了啊?呔,一定是受了怄气哟,肯定是被欺负了洌!
袁秋华说:有病治病,赶紧送医院呀!心脏病发作,是要出人命的啊!耽误不得啊!
他们围着袁秋华,说的说,嚷的嚷,扬拳的扬拳,擦掌的擦掌,打架的派头十足,好像只要对肇事者进行打砸抢,受害方的伤痛就能不治而愈。
舒志强说:不给婆婆饭吃,饿死老人?大家评个理,世上有没有这样不孝的事?
肖琳说:千生气,万生气,不给饭吃,最生气,不得了啊!这是想婆婆死,要活活气死婆婆,了不得啊!
袁秋华说:现在不是评议,下结论的时候,救人要紧啊!只要婆婆平安无事,我认打认罚!
他们人多势众,帮手无数,混在看热闹的人堆里,比一个特务连还要多呢。嘀嘀咕咕,阴阳怪气,哼哼唧唧,冷嘲热讽,煸阴风点鬼火,故意把水搅混,指指点点,旁敲侧击,嘻嘻哈哈,挑拨挑衅,不怕事大。
宫喜鹊的结拜姐妹,堂婶娘刘瑞香,就教唆道:哎哟,你们做儿女的,是吃屎长大的?还是泥巴捏的假人?连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也降不住,一群废物!
谢英随声附和:若不下跪认错,坏了榜样,那就给她来个硬的,拳打脚踢呗。在咱们的地皮上,横坚不怕她翻天!
谢汉说:冲动是魔鬼,大家冷静,稍安勿燥!
谢雄甚至公开扬言:不尊老,不像话!不敬老,没体统!非得把她捆绑起来,毒打一顿不可,帮妈出口气!
谢汉说:装病诈死,越老越固执,自以为是,毁人不倦!
事情过去十分钟,宫喜鹊仍然如原样静躺在地,脸色平静,身体平静。袁秋华学过日常救护课程,未见婆婆出现心肮病突发的症状,像脸色苍白,表情痛苦,肌肉扭曲,身子抽搐等,诸如此类的临床特征。坛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严,婆婆浑号的来由,通过族人之口,她已心中有数,再加上妯娌间的交流,她更是详尽套路,因此怀疑老人在装病,蓄意启动整治儿媳的机关。
文明进步对没文化的睁眼瞎不起作用,平等正义对穷乡村的大老粗解释不清,任何话都是多余。况且怯懦弱小辈,才喜欢去跟别人争辩吵闹,动嘴不动手,借道德武装自己的牙齿,内心强大者,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什么,自行其事,用头脑谋事,凭能力证明自己。
袁秋华也没看见婆婆子女的紧张状况,也未曾看到有人拿来速效救心丸之类的应急药品,他们只是喊骂吼叫,吵吵嚷嚷,所有矛头都冲着儿媳的“不孝”罪行,在舌伐,个个不平,在口诛,人人喊打。
话说到这份上,袁秋华更是开口不得,解释无用,辩护没用,一说就会授人以柄。眼瞅这兵临城下的阵势,她压根还没敢要求婆婆如何反省,怎样悔改,他们己经主动发起进攻,要迫使她就范,签订城下之盟了。
谢英说:哎唷,要不得啦,故意使坏,要老娘忍饥挨饿,哪个理也讲不过去吧。现在好了,逼得婆婆寻死,你他妈的还有一丁点人味吗?
袁秋华调皮捣蛋: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
谢嘉嫒:你说,我们该不该找你论理论理?你掏良心,你该不该出点血?
袁秋华插科打诨:粮仓闹耗子,得请人捉啦!
谢英说:我妈要落下什么暗疾,我们就抬到你娘家去,让你父母给冶病,让你兄弟给养老送终。
袁秋华嬉皮笑脸:袁家祖坟山,有块“九龟寻母”的风水宝地,正缺“龟母”睡觉呢。
谢雄说:因为你的原因,老娘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非剥下你的皮来蒙鼓不可!
袁秋华说:喊打喊杀,血雨腥风不解释啊!
又几分钟过去,宫喜鹊依然挺尸在地。袁秋华跪在婆婆右侧,俯首贴耳,装模作样去嗅她鼻息,脸上神色猛地一变,装腔作势的叫喊:哎哟,不好啦,病危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咧!哪个懂人工呼吸?快抢救啊!
他们愣头愣脑怔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袁秋华说: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哎唷,你们都是门外汉,只有我略知一二,那我就假冒内行,试一下喽!
她假戏真做,双掌叠加,在婆婆胸口,一下一下地按,用力按,使劲按,按得宫喜鹊全身乱颤,手脚乱抖,双眼翻白。这还不算,袁秋华暗中将拇指,食指手并拢,捏起婆婆一丁点皮肉,狠狠地掐,转着圈地掐,掐得宫喜鹊的眼泪都痛出来了。但如同叫不醒装睡的人一样,也掐不活装昏的人。
袁秋华双肩一耸,双手一摊,佯装无能为力:怎么办?按胸无效,只有人工呼吸了!
她低头,张嘴,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宫喜鹊的嘴有异味,喉咙特臭,气味恰如熏蚊草,熏得袁秋华昏头转向,一口痰冲口而出,吐在了婆婆嘴巴里。然后,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一边,哇哇呕吐开了。
宫喜鹊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自己的嘴巴竟然成了痰盂。咳嗽不能忍,恶心也不能忍,她便翻身坐地,也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谢汉说:想不到秋华还有这本事,居然将娘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了!将功折罪,事就算过去了。
宫喜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被袁秋华将计就计,恶搞一番,她自然不依不饶:不行,她不下跪请罪,赔礼道歉,我就饿死算了!
谢汉将袁秋华拉到屋外晒谷场,息事宁人道:认错仪式嘛,你表一下态呗,让娘消消气啊!
袁秋华说:这是拍砖头!你没听见吗?要我出血,出钱!这是敲竹杠!
谢汉说:要我说呢,认错有什么损失?嘴一张,吱个声,说个软话,了个事。心里怎么想,谁还管得了?
袁秋华说:不就饭煮硬了吗?几大的过错啊!一餐不吃,只不过饿得慌,就要我偿命?就要我父母给治病?就要我兄弟给养老送终?
谢汉说:嗬,金口难开,给我个面子嘛。
袁秋华说:对错好坏,是非曲直,比什么都重要。无关你的面子,事关我的尊严。别人可以糟蹋,自己不能作践。
袁秋华回屋,对他们说:我今天站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保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就长住在这里,欢迎你们来报复。但我堂堂正正,绝不奴颜婢膝,没错可认,打死也不会说。
他们面面相觑,眼神慌张,胆怯,躲闪,愧疚。
袁秋华说:我刚接到通知,要到省城去参加作品研读会。我会去三天,婆婆呢,就拜托给你们照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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