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煞是二年生草本植物,一般生长在靠近水边的阴暗处,因为第一年时和普通的野草非常相似,加上大片大片地群生,打眼望去只是一片普通的杂草从,没什么特别的,更不会引人注意,只有对草药十分熟悉的人才会发现它们的不同之处。至第二年这些看起来和野草没区别的绝煞便会开始开花结果,花为红色带紫边的六叶花瓣,花蕊是艳丽的朱红色,其香味能飘香数里,引来大群的蜜蜂和吸食花蜜的小鸟。
它们的花蜜对直接食用的蜜蜂和小鸟无任何效果,但对人却是绝对的致命。
若人不小心误食,片刻功夫便会脖子肿大,脸色青紫窒息而亡,其花瓣碾成粉末更可用杀人于无形,只需一点加入食物酒水中,便能让人头昏脑涨,在昏迷中直接死去。
绝煞从头到脚都是毒,花径是毒,花根是毒,连叶子也有剧毒。
只是有的毒与其他的药草混合便能成为救命良药,有的毒再加上其他的毒药反而会试了效果,变成普通的药粉。
绝煞生命力强,因为生长密集有鸟和蜜蜂为它们携带花粉,几乎到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地步。只是普通的采药人能轻易分辨他们,厉害的大夫又会将它们用于救人之中,倒也未曾惹出什么麻烦。
景昀知道景冥开垦的那片药地沿着河边也种植了许多绝煞,那都是经过严格控制的,普通人轻易拿不到。
可作为药地的主人,阿妈却能轻易拿到那些绝煞。
屋里很安静,安静到落下一根针也能清楚听到。景昀定定地望着门口的女人,屋里很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景昀不想怀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不得不怀疑。
他往后退了一步,挡在了昏睡的父亲身前,声音里带了些警惕。
“阿妈?”
“你是谁?”女人突然不答反问。
景昀一愣,还未有反应阿妈已经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谁?”
景昀仰着头看她,离开门口的阴暗位置,窗户外的光洒落在女人脸侧,将她姣好温柔的面容照得有些阴森。
“你长得是我儿子的样子,可我儿子不是这样的。”女人直直地看着他,“他不会用这种语气来质问他的母亲!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母亲!”
景昀肩膀一颤,“不,我只是……”
“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从你醒来之后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太安静了,你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和打量,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如果你敢伤害我的孩子,我会让你后悔的。”
女人蹲,紧紧地盯着景昀的眼睛,她仿佛像从这个小孩儿身上看出一些不属于自己孩子的区别,可打量了半天,她什么也没认出来。
她仅仅只是凭借着女人的直觉,所谓知子莫若母的直觉。
“我是景昀。”景昀道:“阿妈,谁会派一个八岁的小孩来欺骗你们?我又能得到什么?”
女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是啊,你能得到什么呢?你背后的人能得到什么?”
她眯起眼,手指模上景昀的脸,一点点地摩挲到眉心,又滑过鼻子,点在那张粉润的唇上。
“我看不出破绽,但你和昀儿不一样。”女人道:“不管你们想要什么,孩子,你很聪明,回去告诉他,景冥活不了了,他的心脏已经负荷不起了,你们给他的东西只是加快了他的死亡,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唯一的继承人,你们必须把他放回来。”
景昀心里咚地一下。仿佛什么东西狠狠砸进了心房里,沉重的,甚至让人无法喘息。
喉咙似被什么抓紧了,连说话也变得困难。
景昀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阿爸……拿了什么东西?”
“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女人盯着他的双眸,“你身上也有一样的玩意儿,对吗?否则你不会引起所谓的神迹,我龙族的火曜石没有这么容易被点亮,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小伎俩还有些作用,可它带来的副作用更大!根本无法让人支撑下去!”
她一下发怒了,站起身狠狠揪住了景昀的头发,压低声音吼道:“把它给景冥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我们还没来得及振兴祭师一族,他就要死了!你们的计划全完了!一旦收到这个消息,你以为还有其他祭师会与你们合作吗?几百年前就已经沉睡的祭师一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被唤醒的!”
景昀顾不上疼,呆呆看着阿妈的泪砸在自己脸上,滚进自己的衣襟里。那么滚烫,又那么冰冷。
他从这些话里模到了冰山一角,没错,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景昀将所有的东西串联在一起了。
他脸色瞬间惨白,看着阿妈再不似平日温和软弱的模样,气极绝望之时,那双如星辰般美丽的眼睛竟隐隐带了血红,看上去狰狞无比。
景昀脑海里闪过父亲地下室里大堆大堆的祭师之书,想起曾经暗地里讥讽过他们的族人,想起父亲看见自己拥有能力的那一瞬间的激动和挣扎。
他艰难地开口,“阿爸想要……振兴祭师一族,不是为了……龙族,只是为了……景家。”
女人揪着他,将景昀的小脸拉起来看向自己。
小小细细的脖子诡异地弯曲着,看上去就快折断了一般,因为这种姿势,景昀几乎无法呼吸,脸色很快涨红起来。
女人这才放开他一些,道:“难道你不想吗?他们派你来,想必你也是某个族群的祭师后人吧?外头的人不知道,祭师之间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部族的祭师都没有能力了,两百年前,发生那次毁灭性的大地震之后,所有祭师的能力都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们互相暗地传递消息,想尽办法互相帮助,可没有用。我们为了族人放低身段,压抑自尊,做了一切我们能做的,可我们得到的是什么?”
女人放低了声音,诱哄似地问景昀,“我们得到了什么?孩子?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们有高贵的血统,和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现在的我们却被他们嘲讽,奚落,他们想对我们做什么都行,只是碍于祖辈规矩,一直拿我们没办法。相信我孩子,等到有一天他们不想再遵守约定的时候,祭师一族会被他们彻底清理。”
景昀脑袋里嗡嗡作响,上一世,他从头至尾未曾触碰到这个秘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龙族的覆灭,不断遭受的背叛,暗地里发生的各种不为所知的交易和秘密,因为自己和龙翎当年太过弱小,没有人能为他们保驾护航,白白错过了无数线索和秘密,而这些秘密的代价,就是龙族的灭亡。
在自己还成天与亓笙逍遥自在的时候,在龙翎还在为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族长学习,成长的时候,这些隐藏的危险已经悄然埋了下来,而自己,一无所知。
景昀猛地捏紧了拳头,“什么叫我们会被清理?无论是不是祭师,我们都是龙族人!我们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
“傻孩子。”女人仿佛又透过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天真一根筋,只知道往前闯的小儿子,神色总算是缓和下来,轻言细语地道:“我们祭师一族,和这大陆上的所有部族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当这些部族刚学会说话和猎食的时候,这片大地的统治者是祭师一族。只是后来,祭师一族分散了,各自被那些狡猾的族人哄骗进了族群里,互相站到了对立面,为了部族效力,却忘记了我们彼此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直到两百年前所有祭师的能力一起消失,我想,那是真主对我们互相仇视的惩罚。”女人看着景昀,说:“孩子,你也是我的家人,你不能带着那东西,它会害了你。现在,把它拿出来交给我吧。”
景昀当然拿不出任何东西,他甚至不明白阿妈说得“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想问,却又怕将这么好的线索掐断了。他必须得再打听到一些东西,更多的,关于祭师和族群的传说。
他将目光转移到阿爸身上,哪怕女人不说,他也感觉到了,男人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消失这件事。
无人能救他,曲闲之也不能。
这一刻景昀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受难,却没有任何办法。而自己的阿妈将自己认作他人,他们一家人待在这个屋檐下,却说着一件让人无法相信的巨大秘密。
“阿妈……”景昀喃喃道:“阿爸快不行了。”
女人身子一僵,慢慢地转身,看着竹椅上消瘦的憔悴的男人。
“我知道。”女人眼里有一瞬的茫然,表情重新归于了平静,在逐渐暗淡下来的日光里,看起来那么无辜和柔弱。
景昀想保护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一年前,他接受了你们的建议,那之后他细心培育,一刻不敢放松,直至最近才终于有了起色,让长老们对他刮目相看,他以为他终于能做成大事了,嘱咐我去药地看好那些药材,那些都是有用的药材,未来,它们能帮到我们许多。可……不过用了几次力量,那玩意儿就不受控制了,它吸食他的精血和生气,让他一点点衰弱下去,能力反而大涨。”
景昀突然说:“后悔吗?”
阿妈一顿。
“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日子,现在我们一家三口,还能一直在一起。”
阿妈起初就说过一句话“一年前我就觉得不对了,你阿爸这些日子瘦得太快了,这不正常,我该发现的。”
一年前,正是阿爸接下那东西的时候。就算是阿妈随口骗了自己,可这句话或许,也是她下意识的悔恨。
若没有答应,一切,就不会发生。
女人没回答,景昀却觉得自己听到了答案。他看向阿爸,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额头,冰凉,仿佛已经死了一样。只是胸口微弱的起伏,还彰显着他有生命。
“我去叫大夫。”景昀转身要走,却被女人一把拉住,“没用的,谁也救不了他。”
“那东西是不是在他身上?”景昀问:“把它拿出来。”
女人看着他,“他这样子,已经拿不出来了。若是被曲闲之发现,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景昀用力抓着袖口,眼圈通红,“就这么看着他去死?”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女人盯了他一会儿,蹲,手轻轻拂过景昀眼眶,“你和我儿子真是一模一样,他们在哪里找到你的?你能告诉我,昀儿还好吗?”
景昀看着她,半响,点点头,“他很好。”
“那就好了。”女人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相信他们不会伤害他,景冥去了,他就是龙族祭师唯一的继承人。他们还用得上他,不会伤害他的。”
景昀忍无可忍,“他们到底是谁?!”
女人一愣,随后又了然了,“他们断然不会将身份告诉你这么一个孩子,若是被发现了,轻易你就能招出来。”
她模了模他的脑袋,“孩子,为了你好,我也不能告诉你。”
景昀猛地抓住她揉自己的手,“阿妈!你告诉我,我去给阿爸报仇!”
报仇……?
女人毫无预警地落下泪来,只瞬间,便如河提崩塌,泪如雨下。
她一把搂过景昀,将脸压进他的肩窝,哭得压抑又悲伤。
这到底是报哪门子的仇呢?他们应当是为了光复祭师一族而做出牺牲的存在,他们应当感到荣耀,而不是报复。
可她又怎能不恨呢?家破人亡,以后的日子,又要如何过下去?
“昀儿……”
躺椅上,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景冥大概是回光返照,突然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看向抱在一起的母子。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也不气不急了,抬手招了招,对景昀道:“过来。”
景昀一时内心百般滋味,忍不住奔到父亲面前,跪在他脚边,沙哑声音道:“阿爸!你告诉我是谁!”
“是很多人。”景冥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这事迟早也要告诉你,只是没想到,要这么快。昀儿,你是我的继承人,光复祭师一族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你一直都比我做得好,爷爷一直都这么说,对吗?”
景昀摇头,终于落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也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嘴里重复来重复去只剩下为什么。
“你阿妈会告诉你为什么。”景冥揉了揉他的头,看到妻子不赞同地对自己摇头。
“他不是我儿。”女人道:“冥,他们大概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也许为了不伤害到昀儿,竟将他早早带走了。”
景冥的手一顿,闭了闭眼,道:“不,他是昀儿。”
女人有些诧异,却见景冥继续道:“我能感觉到,昀儿的能力是真的。”
他说这话时,眼里再次闪过那复杂的情绪,这一次景昀却是看懂了,那些不甘和挣扎,都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自尊。
“我想亲手保护的,没能做到,反而害了自己。”景冥道:“不过昀儿比我有本事,他果然是比我有本事的。”
他又不舍地模了模景昀的脸颊,“那些人若是知道了,或许会想带走他。你要保护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