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冥很快又陷入了昏睡,景昀在床前跪了一会儿,起身道:“阿妈,不管你们会暴露什么,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我要去找曲神医。”
他说着转身就走,小小年岁身上带出惊人的气势,女人只呆愣片刻便回过神来,几步冲到门口挡住,“你父亲不会高兴的!”
“他现在的样子就很高兴吗?!”
女人一时无言,缓和了声音蹲道:“你父亲是心甘情愿的,哪怕……哪怕我们都不愿意,可不能违背他的意愿,这事若是暴露了……你父亲会恨我的。”
景昀看着阿妈苦笑的脸,那张脸上泪痕还未干,却让人无法反驳。他忍不住别开头不去看那双眼睛,咬紧牙关发狠道:“不行,就算阿爸会恨我们,我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顿了顿,“否则,我会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他绕过女人伸手去拉门,女人却从后突然抱住了他。
“昀儿。”她的脸埋进景昀肩头,泪水很快浸湿了衣衫,让景昀感到肩膀一阵冰凉。
“就当阿妈求你。”女人声音闷闷地传来,只有轻微地喘息,却不带哭声,“若你真是我的孩子,若你的父亲说得没错,为了阿爸和阿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好吗?”
景昀紧紧拽着门框不放手,以他现在的身体力气,如果女人要强行拉走他,他是没有办法阻止的。这一刻他心里涌起无数的愤怒和不甘,还未变声的声音带着女乃气,却是充满了愤怒地吼道:“如果做阿爸的儿子是为了看着他去死!我宁愿我是假的!”
景昀用力拉开大门,屋外的阳光洒了进来。那阳光落在门口,圈出一片灿烂金色,明明前方就是触手可及的温暖,可景昀那一瞬间却觉得好似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模不到。
明明只要伸手就可以的……
他看着屋外绿油油的草地,前方无人的小路,熟悉的篱笆围栏,鸟儿站在枝头好奇地盯着他看。
不远处的大狗又凶恶地犬吠起来,声音却变得有些遥远。
只是一步的距离,一步而已。
他却踏不出去,身体逐渐失去力气,握得死紧的手慢慢松开,视线从矮到高——他被阿妈抱了起来。
木门吱呀一声重新被关上,屋外的美好被狠狠拒绝在了一步之遥的位置。
黑暗重新降临,景昀头昏脑涨,抬不起手臂,在阿妈的怀里有气无力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对自己下了药?
“不管你是真的有能力还是假的,我不能冒这个险。”女人模了模他的头,看着他的目光复杂又温柔,“昀儿,你从以前就是这个脾气,不甘心的你就去挣,不服气的你就去拼,你重来不让人小看自己,不懂的东西你就是拼了命也会把它搞清楚。阿妈不想骗你,可,阿妈又必须骗你。”
景昀脑子迷糊,越来越听不清女人在耳边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感觉全身已经软成了一瘫烂泥。
什么时候被下的药?
他蓦然想起之前女人砸在自己脸上的眼泪。
难道是那时候?绝煞的叶子用适当剂量混合水让人服下,只要吸收一点,就能起到迷药作用,
剂量若是大了,能让人永睡不起。
他不记得自己进门喝过任何东西,可若是……若是阿妈将粉末抹在了自己脸上,眼泪起到了水的作用让自己的皮肤吸收了呢?
“阿……”景昀张了张嘴,却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乖乖睡,等一觉起来,一切会好起来的。”阿妈仿佛在对他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会好起来的。”
景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卧房的小床上。那张自己惯常睡的小床,此时却让他如坐针毡,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妈模了模自己的额头,俯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然后,她起身,关上了卧室的门。
屋外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用尽全力想挣扎起来,却毫无意义。
不知不觉泪水就打湿了脸,他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有谁来……谁来救救他的阿爸阿妈……谁来……
……
景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阿爸阿妈逗自己开心的样子,阿爸教导自己看书时的样子,阿妈站在桌边,手里端着木碗看着他的样子。
“昀儿喜欢吃的炸小鱼,不过今天可不能多吃。”阿妈说这话时,大黄在桌下打转,尾巴扇到景昀的小腿上,有点轻微地疼。
“大黄也不能多吃!”他听到自己说,还有些不甘心,“可是我肚子已经不痛了!”
“那也不行。”阿妈将碗放下来,阿爸从门外进来,身上披了雪。门打开的瞬间冬风灌进屋子,冷得人一哆嗦。
屋内燃着炉火,火红的颜色让心暖了起来。大黄舌忝着自己的手指,阿爸和阿妈笑着说着一天发生的事,他晃着脚丫子躺在阿爸喜欢躺的竹椅上,上头披了毛毡,膝盖上搭着摊子,很暖和。
他昏昏欲睡,听到阿妈在跟自己说话。
“昀儿,你会怪阿妈吗?”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阿妈的苦心,阿爸也会为你骄傲的。”
然后这声音变成了熟悉的阿爸的声音。
“他现在还小,到时候再说吧。”
阿妈的声音又道:“可是,我们瞒着他真的好吗?若有一天他遭遇了危险要怎么办?”
“不会有人伤害他,至少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这么做。”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万一。”阿爸的声音蓦然严肃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伤害我的孩子,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不如说,那群人对孩子反而还存了一些人性,要说为什么……呵,小孩子所能激发的潜力比我们可大了不少,不是吗?”
女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景昀听不清了,皱起眉,想要睁开眼看看,却又觉得疲惫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又重新降临,他在梦里沉沉浮浮,一直觉得累得难受,好在眼前终于又重新亮了起来,又听到阿妈的声音在说话。
“我们拖不起了,必须告诉昀儿这事的真相。”
“不能说!”阿爸的声音带着恼怒,“你以为依昀儿的性格,他若知道了真相,会放过那群人吗?!我了解我的孩子,他会报仇的,他会毁了我们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他会站到他们的对立面,他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阿爸的声音又渐渐软了下来,似乎无可奈何,“到那时候,他们会杀了他的。”
阿妈的声音带了哭腔,“那我要怎么办?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吗?!”
“到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告诉他。”阿爸道:“不要告诉他真相,编一个……编一个理由,要让他帮助祭师一族,就算憎恨的是龙族也好,不要让他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
阿妈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隔了一会儿,又飘进景昀耳朵里,却是带着冷意,“你要我骗他吗?让他活在仇恨里,想尽一切办法报复生养自己的这片大地吗?景冥,你好狠的心呐,你不要忘记了,我不是祭师一族,我生来便是龙族女子,我只是嫁给了你,你却要我的孩子恨自己的故乡吗?”
阿爸的声音陡然狠厉起来,“你嫁给了我!便属于祭师一族,哪怕你没有力量!若是光复祭师一族,你的日子只会比现在好过一万倍!你忘了他们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吗?你都忘了吗?!”
“好……我答应你。”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带上了几分漠然,“我答应你,不告诉我们的孩子真相,祭师一族永远是无辜的,你们都是无辜的,只有龙族欠你们的。”
哗啦——
仿佛是海水猛然拍打在礁石上,声音惊醒了景昀。
他一下睁开了眼,视线慢慢清晰,看到的是自己卧房的顶梁。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猛然坐起身,跌跌撞撞拉开门跑了出去。
屋里没有一个人,本该在竹椅上的阿爸也不见了。
景昀的头还有些发疼,一把拉开屋门跑了出去。清晨的阳光还很清冷,照在大地上一片萧瑟之感。
远处带着浅浅的雾气,对门一位老太太正端着一盆水往外倒。
哗啦——
那声音拍打在地面上,竟是让人心惊肉跳。
“婆婆!”景昀颤着声音喊,“有看到我阿爸吗?”
“祭师?”婆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早上是有人过去了,不过我没仔细看。”
景昀顿时朝屋外冲了出去。
一大早的路上没什么人,和世人也起得很早,正打算去景昀家看看,想着该换药了,就见小家伙一脸无人色地跑了过来。
“景昀?”和世人喊道:“慢着点,你的腿……”
他话没说完,景昀已经跑过他的屋前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嘿。跑得还挺快。”和世人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又皱起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赶紧丢了手里的东西跟着追了过去。
景昀跑得呼呼直喘,他不需要任何人给自己指示,他只是凭着直觉往一个地方跑去——上一世父亲被砸断了脚的地方。
绕过小路,翻过小山坡,远离了平日父亲采药的线路,他跑进了山里猎人习惯埋陷阱的地方。
刚绕过一颗大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景昀的脚一下停了,他的心脏鼓噪得要冲破胸腔,手指紧紧拽住了袖口,一步一步,绕过大树看向前方。
一个有半人高凹洞的地方,里头有猎人的陷阱。陷阱已经被触动了,用来掐住黑熊腿的铁齿关上了,里头却不是黑熊的腿,而是一条人腿。
凹洞里还滚着一颗石头,半压在男人一条手臂上,血顺着他的身子下方流了一地。
“……呕……”景昀猛然转过身,吐了出来。
和世人气喘吁吁赶到时,就看见景昀背对陷阱蹲着,一边吐一边哭得鼻涕横流,那样子狼狈不堪,任谁看了也是不忍心。
和世人瞧清楚了里头是谁,压下心头震惊,一把将景昀抱了起来,压着他的脑袋埋在自己肩膀里,心里想着:这让孩子看见了,以后阴影该多大?真是造孽啊。
他对景家接触不多,除了觉得景昀很可爱,对其他人自然没有太大感情。只是猛然撞见也不禁觉得震惊,转身就朝林子外跑,匆忙去叫人来。
这一上午是人仰马翻,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噩耗。
长老们也赶来了,被众人抬回家的景冥在曲闲之和和世人的救治下终于还是没挺过来,曲闲之走到门外,院子里龙翎陪景昀站着,两人都没进屋里。
曲闲之沉默了一下,“族长,在下无能为力。”
龙翎眉头一抽,看向景昀。
景昀在那一通哭和吐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脸色还有些白,头发和衣服也很乱,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听到曲闲之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龙翎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模了模那毫无生气的小脑袋,小声道:“节哀。”
景昀闭上眼,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他站在这里吹冷风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
昨晚上昏迷之后做得那些怪梦,要么是自己这具身体里的记忆,因为当年年纪太小,哪怕听到什么也是无法理解的;要么就是自己的能力,看到了过去的事。
无论是哪一个,总之都和自己的能力撇不开关系,记忆也好,不是记忆也好,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阿妈心里是带着怨恨的,阿爸为了复兴祭师一族,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可阿妈并不愿意。对阿爸做下了承诺不能告诉自己真相,所以在知道景冥活不了的时候,选择将景昀当做“对方派来的和孩子长得一样的人”,在不违背诺言的情况下,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景昀想起自己问阿爸“他们是谁?我要报仇。”而阿爸回答的是“很多人。”
阿妈说:“我不想骗你,可我又不得不骗你。”
其实,阿妈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而是对……阿爸说的吧。
阿爸从昏迷中醒来后,误以为阿妈编造了理由,因为编造的理由牵连龙族,所以答案是“很多人。”
在死之前都要如此尔虞我诈,阿妈的心里到底该多么的难过呢?
景昀突然就觉得自己家也好,整个所谓的祭师一族也好,都成了巨大的笑话。自导自演着一场根本无人观看的戏码。
阿爸是什么时候醒的呢?为了不被发现破绽,自己拖着残破的身躯找了一个适合“去死”的地方。
阿妈……又去了哪里?
回到那群人身边了吗?还是也已经……
“昀儿?”龙翎模了模景昀冰冷的脸,犹豫了一下,道:“你阿妈一直没有消息,这几天你住我那里吧。”
景昀闭着眼,嗯了一声,又将脑袋往龙翎怀里钻了钻。
哪怕一时片刻也好,让他依赖这个人吧,他不想再思考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