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熵心中一跳。
“本来熵殿下今日一番劳顿,深夜再是叨扰实是不该的,”面前挡着的几个侍卫已然让开,秋纷便这么堂而皇之地几步步上了阶,走到历熵面前,道:“但上回在秋水宫熵殿下落了件东西,我想着明日还俘之后不知几时再有机会见到熵殿下,一时情急也顾不上礼数,连忙带了东西这就过来了。”
历熵眉心淡淡一蹙,上次他到秋水宫去得干净走得利落,几时曾落了东西?他心知方才席上联姻之事恐是触怒秋纷,这会儿深夜造访多半来意不善,心中便想打定主意将人拒回去,谁料话到嘴边一开口,却完全竟变了意思:“……难得秋宫主还惦记些许小物,进来喝杯淡茶罢。”
历熵的主屋灯火透亮,烛火燃了大半截,正中的雕花方桌之上摆着两个青瓷小杯,见底的茶汁汤色浅淡,想是人方走茶未凉。
深更半夜在这主屋之中与历熵对坐饮茶的,除了那鸢公主之外,应是不作第二人想。
历熵拿了根银签将灯花挑了挑,一边道:“秋宫主有事不妨明言,遗落物事之说,哄哄本王子那些个侍卫也便罢了。”
“呵,熵殿下是贵人多忘事了,”秋纷从怀中模出一个锦布包裹的物什,反手轻轻一掂,按在了历熵正挑灯花的那张方桌一角,两指一捻将那锦布一扯随手抛在地上,现出内中一柄通身青黑,却缀满红色晶石的短剑来:“上次在秋水宫,我本以此物赠与熵殿下,谁知熵殿下走得匆忙,连这短剑也忘了带走。”
历熵抬眼一看那短剑,挑灯的手顿时一住。
当日历熵去秋水宫,所为之事与俞颂其实相同,便是向秋纷借那秋水刃震喝天下,而两人不仅目的不谋而合,就连这时日也掐算得如此相巧,历熵与俞颂几乎便是前后脚到的千秋崖。
历熵乃闵孜数代王脉中难得的俊杰人物,俞颂是统领一方的骁勇豪杰,乱世之中英雄叠出,各领一番**,但怕也怕英雄比英雄。
历熵闻名于中原,皆因他的果决利落和闵孜王族中已渐少有的王者之魄,他的锐气遍布在面上周身,几乎甫一见面就会扑面而来。而俞颂,他是世代征战的先祖从血脉里延续而下的果断英凛,那种骨子里的嚣锐和面上的沉敛,是久经沙场、刀头舌忝血中淬炼出的,远非历熵这样众星拱月的遥遥高居可比。
如果他们都是雄踞一方的野兽,那么历熵就是只爪牙初利的稚崽,而俞颂却是身经百战后已经学会收藏锋芒伺机而动的猛虎。
这种冲动与抑制的微妙差别,在二人与秋纷初见时意外地高下立见。
不论是惊为天人的绝世之貌,劫狱时如出一辙的身手,身份骤变的荀丰还是根本不存在的秋水刃,俞颂无一例外地回以不动声色,而历熵则在第一眼时便被那稀世俊颜所撼,毫不掩饰地许以闵孜大权和进并天下之意,试图交换那足以震令天下的秋水刃和秋水宫宫主的倾心相伴。
时隔不过月余,历熵自是清楚记得,当日自己一番慷慨之辞后,座上穿着淡金色宽袍的那人连弯眉都不曾轻抬一下,恬淡的神色仿佛他方才的言语不过是些再日常不过的寒暄,轻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永远融不进那波澜不惊的如水清眸。
但是,那骄傲入骨的姿态,那高不可攀的俊逸,却是要了命的让人欲罢不能。
隔了半晌,朱色的薄唇这才轻轻启了:“熵殿下一路远来路上辛苦,苍漾,带熵殿下先去后崖客院里休息。”
那晚历熵几乎**无眠,甚至在后崖的石阶上独坐了好几个时辰,望着崖底静淌的漫沧河,胸中堵满了焦躁。他自幼被誉有齐人天相、王者之气,年岁渐长甫始掌权后又博得了闵孜上下军臣的一致崇佩,他一鼓作气地拒不进贡,向来自诩天朝上土的大昌都拿他无法,中原一时遍传其名,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从未感受过这样无法名状的抓心挠肝。
身为闵孜王族,大把殊色的美人尽是唾手可得,但再美,又怎有这等气度,这等骄傲。
而苦不成眠了**之后,次日清晨秋纷捧了这支精巧短剑一早登门,对着自己满心的期艾,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秋水刃实已另有所属,熵殿下若是不嫌,这柄短剑乃红林山原石所铸,权作我秋水宫赠与熵殿下见面之礼。”
冷淡的浅笑犹如兜头冷水将心中万千旖旎熄了个干干净净,愤极之下挥袖而去,自是不曾带走那支本也价值连城的短剑。
历熵顺着那短剑抬眼,看向秋纷被烛火映得朦胧的脸,那触不到眼底的笑意和居高临下的骄傲,直与在千秋崖时如出一辙。
如此绝美,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却在这短短月余之内,连人带秋水刃地,一并被一个默守南疆的耀阳侯夺了去。
历熵心中一动,将那挑灯银签一扔,伸手摁住了秋纷仍然按在短剑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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