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到了东京城中,那李妈妈的妹子见姐姐拖家带口的投奔了来,心里就不甚受用的,前两日还好些,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不曾十分为难这李妈妈,只是对她手底下的姐儿都是淡淡的,只有李桂姐和李娇儿两个,有些颜色,还算是体面,也是两个安排着住在一间里头,一个有客人时,另一个也只好躲到别的姐妹房里。
余下的姐儿就更尴尬了,常常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住着,越招揽不上客人。或有一日招上了一个半个的主顾,那李妈妈的妹子也是千方百计的叫她手底下的姐儿抢了去,还是叫阳谷县李家的姐妹们独守空闺。
原本这李妈妈带来的姐儿姿色就不甚出众的,如今给人这样冷遇,也大半都心灰意冷了,有几个就央着积年的恩客赎了出去,从良嫁人的。倒末了,只剩下李妈妈,并李娇儿、桂姐两三个,勉勉强强依附着她妹子度日。
那李桂姐见妈妈此番投人不着,心中难免烦闷,又见那李师师姑娘自己一人住着一座三层的绣楼,剩下的姐儿好歹也都是一人一间,自己一个阳谷县中的头牌,如今只落得与个半老的徐娘平分秋色,每日里也只知道埋怨妈妈不晓事,好好的阳谷县不待,非要削尖了脑袋往诗书簪缨族、温柔富贵乡里钻,到头来折了本钱,又是自取其辱的。
这一日与李娇儿都没有生意,正一处伴着在房里做针黹,听见外头别的房里都是夜夜笙歌的,心里就不耐烦,因对李娇儿说道:
“当日姨娘还劝我,说什么若是来了,没准儿就遇上那赵官家,如今倒好,别说是正主儿了,连那李师师的面儿都见不着。
咱们来了也有月余,一家子死走逃亡的,末了就剩下咱们三个孤鬼儿,本钱又都给了我姨妈,你便是拿了我们的本钱,我们也不敢脏心烂肺往歪处想,做什么还只是一日里给些破糕饼,残羹冷炙的,哪怕就是东京城里大户人家打要饭的呢,也比咱们吃的强些个!”
那李娇儿此番依附李妈妈进京,原本也是打算探听自己汉子的去处,谁知进了城才知道,那三法司衙门是何等庄严肃穆之地,当日自己去过一回,还没走到近前,早给门首处的兵丁衙役上来盘问了一回,唬得李娇儿谎称自己是外省人氏,常听说书的女先儿提起此地,心生仰慕前来观看。
那兵丁见她不是良家妆束,因轻浮一笑道:“我说姐儿,你既然是外省来的,我也不为难你,瞧见没有,这左右百步之内,哪有人敢随意走动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谁也不敢再这个所在摆摊儿吆喝,你要瞧热闹,往小御街处去,那里美女才郎多着呢,如何来这里凑这个虚热闹……”
说的那李娇儿羞得满面绯红,连忙扶了小丫头子转身匆匆的走了,才知道自己此番打错了算盘,竟是连丈夫的面儿也见不着的,如今连累得勾栏李家没了本钱,在此处寄人篱下的过活,心中也是常常自怨自艾的。
如今听见侄女儿说了这话,因叹道:“论理这东京城勾栏李家是咱们家的亲戚,这些话奴家不好说她的,只是她们全不顾念一点儿亲戚情份,就是我这个外人看着,心里也是有些寒心的。
刚来的时候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多亲热,等到使完了咱们的银子,姐儿也都打的差不多了,再不见她贵人踏贱地一回,那师师姑娘也是个会拿大摆谱儿的,自己的亲姨娘好容易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来了,又不是叫你大排筵宴摆酒请客的,无非就是出来见一面罢了,今儿推说身上不好,明儿又说买卖繁多,好像咱们倒是不远千里前来拜见她似的,还真拿自己当了西宫娘娘了……”
两个正说的高兴,就听见后院儿柴房里头杀猪也似的喊叫起来,倒像是个妇人的声音,唬得李娇儿连忙问桂姐道:“怎么,这勾栏院里几时成了杀人的战场了?”
桂姐笑道:“不碍的,只怕又是我姨妈在调弄新来的姐儿了。要不然人都说东京城里勾栏李家是烟花魁首呢,比如咱们阳谷李家,虽然也是行院翘楚,妈妈倒还有些面慈心软下不去死手的。
当日命我盘头开脸儿,我因抵死不从,我妈倒也不曾强我,因对我说:‘姑娘,如今你也大了,咱们勾栏李家比不得外头良家女子,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你生在籍,命也是够苦的了,如今妈妈也不难为你,凭你挑去,挑上了哪一家的好子弟,妈妈都依你就是了。’
后来我又冷眼挑了半年,才定下了你们家的西门大官人,倒也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郎君,只惜如今给人拿在南牢里,也不知命数如何……”说着倒长叹了一声。
那李娇儿闻言啐了一声道:“小浪蹄子,你不说我倒忘了,自小儿我把你当亲生女孩儿一样的待,你倒会两面三刀,背着我偷人家汉子。”说的那李桂姐也笑起来。两个正说笑着,又听见后头柴房里头吵嚷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哭道:
“奴家又不是籍烟花,怎么逼我做这样下流没脸的勾当,我本是陈敬济之妻、西门庆之女,是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岂是你们能随意折辱的么!”
那李娇儿两个听了,倒是唬了一跳,娇儿因低声问桂姐道:“你听那婆娘方才说的什么,是说了大官人的名讳不是?”
桂姐闻言也是点了点头道:“我恍惚听见她说自己是‘陈敬济之妻,西门庆之女’,莫不是你家大姐儿不成?”两个说着,心里都是一惊,连忙穿鞋下炕,就往后头柴房处跑。
到了门首处,见里里外外的围着几个伙计打手,也有几个院中正没生意的姐儿来凑热闹,就见一个妇人,剥得只剩小衣亵裤,赤条条的捆在柴房里头,口中还在不停的哭闹。
那李妈妈的妹子手上拿了一条马鞭,将裙子提起来老高,脚踝都露出来了,一条白生生的腿儿蹬在一个小圆凳上,面带冷笑道:
“我劝姐儿好歹知趣吧,别管你是什么出身,就是当今国母郑娘娘,也是靠着汉子穿衣吃饭的,如今你汉子按了手印儿,将你卖到籍之中,若是没有赎身银子,这辈子也别想月兑籍了!”
那妇人听了,不依不饶哭道:“你这婆娘毫不讲理的,奴家与你说了多少遍,我们是山东阳谷县人氏,此番进城投亲,不想半路之上遇见歹人,将我夫主性命害了,那文书分明他们拿了尸身的手硬按上去的,如今人都死了,如何卖我?
如今我西门家虽然落魄,我父亲还不曾判罪,我依旧是官家小姐,你们若是知趣时,将我送到馆驿之中安置了,来日我父沉冤得雪时,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那李妈妈的妹子闻言笑道:“姐儿,你说你爹是个从四品的大员,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小奴家我是官妓出身,你蒙的住我么?
如今别说从四品了,官妓之中就有多少一品大员家里的姬妾子女的,只因父兄坏了事,就是嫁入侯门王府的,也要牵连出来卖入勾栏瓦肆之处,照样挂水牌子接客,劝你省些事吧,好汉莫提当年勇,说出来也是一块心病,又何必自取其辱呢,过往种种,就当做黄粱一梦罢了。如今勉励接客,保不住几年之内就能攒下赎身银子,到时候从良另嫁,何等美满快活,一味这样哭闹也不是办法。”
那妇人听了不依,依旧哭闹不止,说的那李妈妈的妹子不耐烦恼了,举起鞭子恨恨道:“我把你个小浪蹄子,今儿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果如炉!”
说着,举了鞭子就要往妇人白生生的身子上招呼,但听得外头娇呼了一声道:“姨娘慢动手,奴家瞧着,这丫头倒像是一位故人!”
那李妈妈的妹子回头一瞧,但见是李娇儿、桂姐两个,分开人群挤了进来,那李娇儿上前来,轻轻用手拢了拢那妇人的髻,向两边一分,露出金面来,定睛观瞧之际,不是西门大姐儿又是哪个?
不由得眼圈儿一红,低声问道:“你是大姐儿不是?”那妇人给人折磨的昏昏沉沉的,有时好几日水米不曾打牙了。听见这声音倒有些耳熟的,勉强微睁妙目抬眼一瞧,当真如同见了活菩萨一般,声嘶力竭道:
“你是二娘不是?二娘,奴家就是大姐儿,二娘如何在此处,莫不是奴家已经身归那世,此番是见了真仙显圣了么……”
李娇儿听了这话道:“你真是大姐儿?你如何却沦落在此处呢?”一面说着,连忙伸手解了她的束缚,也顾不得许多,月兑了自己的比甲与她遮住身子,搂在怀里安抚起来。
一面对那李妈妈的妹子道:“姨娘,这是奴家亲眷之女,就是亲生女儿一般,如今还请姨娘宽限,少不得叫奴家先带了她进去梳洗打扮一番,管保不叫姨娘陪了本钱就是。”
那李桂姐见了大姐儿,也是感念她父亲在时对自己百般宠爱呵护,连忙在旁帮腔道:“姨娘开恩吧,这位小姐却是官家之女不假,她本是烈性女子,如今刚刚过门儿就叫她挂牌子接客,别说是良家生养的女孩儿,就是奴家这一等生在籍之中的贱户也不能从命啊……”
那李妈妈的妹子给她们娘儿几个将道理弹压住了,听见又是李娇儿的亲戚,倒不好撕破了脸,况且收着李家许多本钱,也是有些心虚的,只得勉强点头道:
“既然恁的,小奴家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叫你们领了人去,只是也不好一味搪塞奴家,若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的,少不得只能按日子叫你们妈妈给了嫖资才是。”说着,带着一众伙计姑娘的散了。
那西门大姐儿此番得了活命,一连声儿向那李娇儿并桂姐说谢,李娇儿笑道:“如今暂且不忙与我们客气,你这一路上只怕受了好些个惊吓,我先带你回房里梳洗整齐了,你再细细的告诉我。”
于是与桂姐一边儿一个,扶了西门大姐儿回房,打她洗澡梳头,一时整顿已毕,拿出一套干净衣裳来与她换了。
那西门大姐儿惊魂甫定,方才说了当日之事,因哭道:“也不知那狠心短命的如今是死是活,奴家给人装进麻袋里送进城来,连回去的路也记不得,就算他有个囫囵尸首,只怕如今这些天也给野狼野狗叼了去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那李娇儿和桂姐听了,倒是叹息了一回。连忙柔声安慰了一番,西门大姐儿又问她二人如何流落在此处,她两个原本都是西门庆的房下,一个是侍妾,一个是外头勾栏院中包占梳拢的相好儿,却不好说自己浪着接客,因谎称要来京城之中寻找门路,救那西门庆月兑险,大姐儿听了不疑有他,反而心中深感这两人深情厚谊。当夜大姐儿就睡在李娇儿和桂姐房里不提。
过了几日,那李妈妈的妹子蕴姐又叫小丫头子过来说道:“妈妈让来问一声,姐儿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如今正逢各地举子前来京城赶考,晚间多有来咱们李家歇宿的,劝姐儿识些时务,这样机会三年才有一次,不如趁机挂牌子接客,万一遇见了投缘对劲的才貌仙郎,娶回家去哪怕做一房二女乃女乃呢,也是郎才女貌美满姻缘。”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气得怔怔的哭了出来。李娇儿和桂姐两个客居在此,又不敢得罪了蕴姐,只得点头陪笑道:“姨娘说的话我们记得就是了,还请姑娘回去说一声,我们这厢再劝劝大姐儿。”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那李娇儿看着人走远了,方才拉了大姐儿的手柔声劝道:“论理,奴家算是姑娘的二娘,这样诲yin诲盗的事情不该我说的,只是常言道女子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视为三从,乃是妇人全节。
如今姐儿的父亲给人拘在牢里,生死不知的,姐儿的丈夫,只怕如今已经是遭了不测,再不能够回转了。便是大姐儿有的是心气儿,一心要做良家女子,只是新寡不好再嫁,再说娘家又了没往日尊荣,难道你打算流落长街乞讨为生么?
一个弱女子,便是每日行乞,难保不会遇上那些登徒浪子,又或是破皮无赖,趁着月黑风高,叫你吃了暗亏,岂不是有冤无处诉了?
方才姨娘使人来劝姐儿的话,我们也都听见了,虽说不该逼良为娼,到底这也是一条出路,再说我们这地方是个清吟小班儿,最是干净清雅的,比不得外头那些暗门子,便是客人相中了你,也只是陪酒谈笑,出堂会客罢了。
真要有那床笫之事还早呢,又要给盘子钱,又要给姨娘好些聘礼,摆酒请客,恰如外头娶妾一般,姐儿岂有不知道的?倒是你若不愿意,姨娘自然也不敢逼你就是了。况且又有我和桂姐两个在此处护着,若是让你吃了一点儿亏,来日我们两个也是难见你父亲……”
李娇儿和桂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将那西门大姐儿笼络住了。大姐儿因是姨娘作保,心中也怕自己日常在这里白白住着,虽然二娘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恼的呢,她们娘们儿一日里赚些嚼裹儿都已经入不敷出的了,如今添了自己一双筷子,也是艰难些。
待要借了盘缠再想回阳谷县西门府上去,又怕大娘怪罪自己偷了姑爷房屋地契连夜跑了,就算她肯接纳,自己没有父亲撑腰,也难在人家屋檐之下过活……
思前想后的,也只好先在这清吟小班儿里头挂水牌子接客,大不了就做个清倌人罢了,先在此处安身立命站稳脚跟再说,一面打听父亲和丈夫的消息,万一有信儿了时,也免得再走散了。
想到此处,站起身来对着李娇儿和桂姐,深深道了个万福道:“既然是二娘和姐姐做主,奴家不敢不从,此番就听了你们的劝,暂且挂牌子接客吧,只是要与妈妈说定,奴家只是相看对谈,斗弈吃酒,不许上头的。”
那李娇儿和桂姐两个听了大喜,方才回了蕴姐,说大姐儿情愿挂牌子接客,那蕴姐方才好些,不似往常那般给她们脸子瞧了。
谁知这大姐儿挂牌子没几天,就给孟玉楼撞见,当下拿了银子赎身,将大姐儿接了出去,若说挑明身份将她领了回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女孩儿家名声有碍,若是不叫勾栏李家得了一点儿银钱好处,万一满世界说去,大姐儿岂不是名节尽毁了,因此那孟玉楼和红药姑娘方才没有声张,只说是大户人家纳妾,就将大姐儿接走。倒不曾得空儿会一会李娇儿、桂姐两个。
那李娇儿和桂姐两个房中闲坐,这一日忽然听见外头传说,那西门大姐儿给人用二百两银子赎身,如今已经嫁给了一个举人老爷,做了二房女乃女乃。
李桂姐听了,唬了一跳道:“这是怎么说?前儿刚来时哭成那样儿,抵死不从的贞洁烈女,这才挂牌子几天,就跟着野汉子跑了,到底也该进来与我们娘们儿道喜,多谢这些日子看顾抚养恩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真是好狠心的姐姐!”
那李娇儿听见这事,也是将信将疑的,因劝桂姐道:“奴家进府早些,是眼见着大姐儿长起来的,她是独生女孩儿,骄纵任性些是不假,只是从来没有这样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手段,只怕内中还有什么蹊跷。不如咱么去她房里瞧瞧,叫小丫头子来问个究竟。”
说着,两个携着手,就往大姐儿房里去。
进的房来,那李娇儿心里就凉了半截儿,但见大姐儿房里平日随身衣裳东西具已没了,只有一个小丫头子在那里拾掇着,看样子是要腾出地方来给别的姐儿住的。
如今见她两个来了,又不是要紧的姐儿,也是爱理不理的,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也不停下手上的活计,请她两个坐坐。
那李桂姐还是有些心气儿的,见她如此,因有些急躁道:“这房里那大姐儿哪里去了?”那丫头原不爱搭理她的,听见问得这样夹枪带棒,因懒懒的说道:
“哟,两位姐姐不是与那大姐儿最好么,怎么如今人家攀了高枝儿去了,倒不曾知会你们一声?”
只把个李桂姐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扬手要打。多亏了李娇儿拦住了道:“你这蹄子倒是块暴碳,这会子恼了,替你妈妈做祸呢?”
那桂姐方才不言语,李娇儿因赔笑道:“我们问姐儿一声,这房里那位大姐儿,原本不是个清倌人么?怎么好端端的第一次会朋友,就跟着从良了呢,是她往日常来往的那几位不是?”
那丫头见李娇儿还算随和些,因摇了摇头道:“并不是那几个官人,方才巧奴婢在那里,亲眼瞧见的,那小官人生得倒好个模样儿啊,言语腼腆举止温柔,若是换了女妆,只怕咱们勾栏李家加在一块儿,也只有个师师姐姐能与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呢。
这大姐儿我们都是知道的,仗着自己原是官宦人家的嫡亲女孩儿出身,一般的客官她倒不肯放在眼里的,谁知如今见了那小官人,只管不错眼珠儿的瞧他,还吩咐我们外边儿伺候,不叫进雅间儿,后来不知怎的,两个就扣了环儿了,奴婢瞧见妈妈进去时,两个就那样并肩叠股的坐着,也不害臊。
是了,那么一个温柔软款的小郎君,换了谁不是前肯万肯,就算要我倒贴,只怕我心里也是愿意的呢。又何况人家是拿出真金白银来赎身呢,一点儿不含糊,出手就是二百两,那公子听说又有功名,是个举人老爷,度其品貌,自是以高中无疑了,来日这大姐儿只怕还有诰命的位份呢,端的叫人羡慕……”
那李娇儿听了,兀自有些将信将疑的,桂姐倒是信了,因冷笑道:“这才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如今你们家大姐儿倒好,只捡高枝儿飞去了,来日人家做了一品诰命,未必心里就有你这个做了窑姐儿的娘!”
一席话说的李娇儿满面绯红了,也不好与她分辩说此事必有蹊跷,只是自己心里依旧觉得大姐儿不是那样热络的妇人。
如今陈敬济刚刚死了,她倒是夫妻情深,时常背着人对月焚香祷告,祈求有人见了姑老爷尸首,也好帮他收埋了去,又或是竟不曾死,竟是逃了,来日终究有个夫妻团聚破镜重圆的时候。
如今就这般不明不白的走了,自己心里倒真有些含糊,莫不是那西门大姐儿当真会做戏,人前一样,人后又一样,是个薄情寡幸人尽夫的银妇不成……
想到此处也是没个头绪,只得摇头笑道:“奴家当日救她,原也不是看在她面上,不过是感念与她爹的夫妻之情,也算是尽到了我这个做庶母的责任,如今她既然有了好归宿,常言道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又没有王法写定了女孩子再嫁要说与庶母知道的道理。
如今她跟了人去,若是对我说了,少不得我也要恭贺一番,多少与她些簪环首饰做个念想,若是不对我说时,难道我赶着养女问东问西的,也只得由她去了……”
李桂姐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倒大方,只是人家也未必念着你的好儿,或是三日之后竟不回门来瞧你,到那时你才认得这个好闺女呢。”李娇儿只不理。
转眼到了第二日头上,巧这一日李娇儿房里没甚生意,那蕴姨娘催逼的又紧,想想自己原是嫁过人的,又是个徐娘半老的妇人,抛头露面原没什么,也就答应着往后门上去。
只是到底是做过太太女乃女乃的人,做不惯那样倚门卖笑的勾当,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与孟玉楼、潘金莲几个,都算是年轻侍妾,深锁宅门儿里头也是无聊,趁着西门庆不在,几个背着吴月娘,瞧瞧的叫人开了后门,推说买瓜子儿,只想往街面儿上看看。
如今倒不如将此事做个由头,在门首处露个脸儿,若是能招来生意最好,若拉不上主顾时,买些瓜子儿闲磕牙也是好的。想到此处对后头门房儿说了,叫开了后街门,自己倚着门框闲看外头街面儿上的动静。
但见有一个人远远的哨探着,又不肯走了来,见了李娇儿出来,倒是唬了一跳,连忙转身回避了,那李娇儿眼尖,瞧见了此人,也是唬了一跳,心里暗道:“此人后身儿倒是瞧着好生眼熟,怎么似是吴二官的模样。”
书中暗表,原来当日李娇儿所在勾栏李家,意欲举家搬迁到东京城中时,那吴二官与李娇儿正在燕尔之际,自是百般不舍的,因与李娇儿商议道:
“小人自从爹妈死了,家资早已被哥哥独占,当日妹子出嫁,又分去好大一份家业做了嫁妆,如今我也是精穷了,不然也折变了房产地业,跟了娘子往东京城里谋个出路,或是做个小买卖儿,或是投身到大买卖家儿的柜上做个大伙计、掌柜的,也好过如今小人与娘子两地分隔,就好比那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一般……”
一席话倒说得李娇儿也有些动了真情了,只因她如今心气儿是去那东京城里去寻觅丈夫踪迹的,若是带了吴二官去了,两下里见着,自然也是一场官司,自己又落得了一个不贤良的名声,倒不如自己先去,若是投亲不着,左右还有些盘缠,留下这个狡兔三窟,再回来也就是了。
想到此处因对那吴二官道:“二爷满心疼我,奴家岂有不知的呢,只是奴家出身烟花,又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就算奴家不说,这阳谷县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如今二爷为了奴家残花败柳之身,倒愿意生死相随,奴家心中十分感念二爷知遇之恩。”
只是如今奴家投身的勾栏李家,生意日渐萧条,那东京城中的勾栏李家,虽然与李妈妈是亲姐妹,只是此去也不知生意到底好不好做,若是安身不牢时,少不得还要回来。
此番不如二爷现在此处等候奴家几日,我到了京里,即刻写信回来,咱们再行商议,岂不是千妥万妥的么?”
一席话窝盘住了那吴二官,虽然百般不舍,也只好放那李娇儿走了。
谁知这汉子早前过惯了光棍儿日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自从搭上这李娇儿,床笫之间有个如花似玉的妇人,每日里温言软语嘘寒问暖的,虽然知道这是个堵不住的风流眼,倒也心甘情愿死于花下。
谁知如今正在蜜里调油的交情里,却忽然*辣的去了,那吴二官开始几日倒还隐忍得,谁知日子越长,越孤枕难眠起来,少不得就央求街坊帮忙看着房子,自己将前后房门落锁,只带了一个小厮,竟单身往京城里去。
谁知走到那一处穷山恶水之处误住了黑店,中了蒙汗药迷昏了过去,醒了时,见自己给人扔在荒山野岭之中,身上值钱的大衣裳也给人扒了去,更别说银子包并些金银细软、黄白之物,俱已没了,就连那贴身小厮也给人害死了,尸首扔在一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不曾遇害。
既然得了活命,也顾不得旁的,爬起来剥了小厮身上的两截儿衣裳穿了,抱头鼠窜,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儿,一口气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方才稍微停下来喘口气儿。
只是他原是个少爷秧子,仗着祖上功勋吃喝惯了的,如今受了这一场委屈,正是又饿又累,要寻个饭铺儿吃些酒果菜蔬,怎奈身上没钱又不敢进去,只得街面儿上寻那些个熟食铺子,搭讪着跟人家赊账。
人家伙计见他并不曾穿着长衫,倒是两截儿穿衣,是个下人打扮,面色惊惶身上带伤,就疑心他是谁家的逃奴,不肯赊给他东西吃,他因饿极了,只得对众人说了自家身世。
那街面儿的闲人听见他这一番遭遇,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郎君,有人就给他出主意道:“听这位爷方才所说,只怕也是个念书人的底子,常言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买卖与识家,识家不买扔在地下。
如今你有些文艺武艺?长街之上有的是人,我们大家伙儿给你张罗张罗一个画锅之地,相公不妨就在此地卖艺赚些盘缠也是好的。”
那吴二官家中倒是个武职的功名出身,只是到了他这一代,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他家严在时又自诩将军之职,不肯叫他们兄弟两个从科举上出身,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知这老将军一病死了,大哥并妹妹都知道这吴二官没有多大本事,身上毛病倒是不少,吃喝嫖赌抽那是五毒俱全的,两个怕被他连累,早早的分了家。
这吴二官仗着祖上基业,也不甚在意的,依旧吃喝惯了,分家一二年,越穷了下去,长到三十岁上,文不成武不就,竟没有一招半式一笔一划拿得出手去,如今给这好心人一问,倒是脸上一红,低了头,半晌方才喃喃说道:“小人自幼失学,不曾有什么手艺傍身。”
那些瞧热闹的听了,纷纷摇头叹息,但听得内中一个人一拍手笑道:“方才这位少爷不是说了,他为了寻那相好儿的姐儿,才千里迢迢的找了来,既然是勾栏瓦肆里的常客,想必自然是会些小曲儿的,不如那一位受累借他一把琵琶、月琴的,咱们为他画锅,就在此地勾当,只怕也够路费银子的了。”
那吴二官原不懂的什么叫做画锅,因打躬问道:“敢问这位高邻,怎么又叫做画锅之地呢?”
那人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话,就知道这位也是少爷秧子,不曾出过远门儿,困顿潦倒的,也罢,今儿既然你问到我,小人就说与你知道罢了,这所谓画锅,就是卖艺的将石灰在地上画个追扎之地,站在圈内说书唱戏比划武艺,外头的客人瞧了,若是赏识你,就扔几个子儿,都在那圈子里头,就好比是卖艺的吃饭家伙一样,所以叫做画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莉莉桃花、小狐狸、樱桃小微、昙花一现、蝶双飞、3307277、岐水、不吐槽会死星人、知柏客官的惠顾,如有遗漏的客官请原谅老吉,也以提醒我补上并赠送一些小荤菜~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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