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乌云聚拢过来,天地之间一下变得昏暗,头顶上有雷声滚过,一重高过一重。斗大的雨顷刻之间落下,挟着风势砸在身上,有股闷闷的生疼
韩云起虽然骁勇,以一敌五还是有些吃力。两个黑衣刺客抽出刀来向卿季宣逼近。
贵族男子平日大都佩剑,卿季宣也不例外,他面沉如水,撤出长剑来,如临大敌地看着对方,“世子,卿某恐怕要连累你了。”
宋绯抹去脸上的雨水,大声道:“怕什么,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干掉他们。”她本以为卿季宣英年早逝是个意外,哪想到是有人买凶杀他。正寻思着,忽听耳边有破空之声,她本能地往后一仰,只见宝剑打着旋自眼前飘过,原来是卿季宣的长剑被刺客震飞。
卿季宣毕竟只是文质彬彬的公子,哪抵得上训练有素的刺客,兵器没了,刺客抓住机会举着剑对他一阵猛砍,衣襟被划破数次。
雨势越来越大,那边韩云起自顾不暇,形势危急,宋绯回忆了下平日里韩云起教给她的剑法,脚尖挑起长剑,一把将长剑握在手里,朝着那刺客砍杀过去。
她已经搅进去了,再要抽身已是不能,唯有把这帮刺客干掉,她什么都不敢想,仅是凭着本能将剑舞得呼呼生风,雨水顺着头发滑下,模糊了视线,忽然臂肘间传来割裂般的头痛,宋绯手一松,长剑砰一声掉在地上,刺客挥剑砍来,卿季宣猛地将她推向一边,自己空手与刺客周旋起来。
宋绯急得大喊:“韩云起你快过来,我撑不住了!”
茫茫大雨中,一柄长剑切开雨幕,携着凌厉之势插进刺客的胸口,全部没入。
最后一个刺客倒下,韩云起扔了剑,箭步冲到宋绯面前:“世子,你受伤了……”
宋绯疼得都哭出来了,好在雨一直没停,否则让人瞧见,岂不丢脸。她咬着唇怕自己哭出声来。
那边卿季宣心有余悸地自地上爬起来,身上满是脏污与狼狈,他抹了把脸,快步走过来,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深深弯下腰去:“卿某悔不听世子的劝告,连累了世子,是卿某以小人之心踱君子之月复了。”
宋绯苦笑道:“长平君先别自责,我们先回去再说。”
大雨倾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车夫一路上快马加鞭,畅通无阻。在离骊山别馆一段距离时,宋绯让车停了下来,对卿季宣道:“就在这里下吧,我身份比较敏感,万一让有心人看见你和我共乘一车,到处污蔑你那就麻烦了。”
卿季宣一怔,正色道:“世子哪里的话,卿某行得正坐得端,不畏人言。”
宋绯虚弱地抬起头,面色白如薄纸:“你不畏人言我畏,我孤身在晋国,前途坎坷,以后可能有许多地方还得请长平君帮忙。”眨了眨眼,雨水顺着发梢低下,“其实,我救你就是这个目的。”
卿季宣沉默了一会道:“世子倒是直率坦诚,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你救了我。”
“那长平君先把自己保护好再来报答我吧。”韩云率先跳下马车,宋绯紧随其后,半途却被卿季宣拦住,他急得声调都变了:“世子你受了伤,怎能淋雨。”
宋绯瞄了眼雨幕,韩云起撑了伞在外面等着,她平静道:“走几步就到别馆了,况且有雨伞。”拨开卿季宣的手,咬牙跳下马车。
卿季宣见他如此固执,只好作罢。
骊山别馆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大门紧紧合拢着。
敲响了门,两人站在檐下,等待的空闲中,韩云起不禁问道:“世子,你身上的伤是隐瞒还是?”
宋绯疼得龇牙咧嘴,在心里筹划了下,若是刻意隐瞒难保不被人发现,不如……她心中猛然一动:“难得受一次伤,当然要物尽其用。我就是要让晋王知道。”
正好,门房前来应门,宋绯毫不避讳,露着受伤的右臂,一路滴着血进了骊山别馆。
宋绯受伤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王宗印耳里,王宗印大惊失色,一边遣医者过去治伤,一边派人进宫禀报晋王。毕竟是一国世子,平日或许受旁人言语上的奚落和讽刺,这些都是小事,可带着剑伤回来那就非同小可了。
古往今来,从没听说过哪个质子死在敌国的。
卫世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晋卫两国关系定然恶化,卫国虽是小国,但也不能平白无故交恶呀!
这头宋绯刚换下湿衣,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医侍便拎着药箱急急赶过来,整理了一番后道:“世子,请把受伤的右臂伸出来。”
宋绯自然是不敢把胳膊露给他瞧,免得他看出来什么,指尖陷入掌心里,她忍着痛意道:“你是要给我上药么?”
医侍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宋绯一脸嫌弃地说:“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弄疼本世子怎么办,你把药开好,伤药留下,我一会儿找个手巧的侍女来给我上药。”
医侍便应下了,嘱托了一番又匆匆离开。
他前脚一走,宋绯终于有些撑不住,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实在是太痛了。
韩云起反身插上门,叹气道:“世子,千万别哭出声,忍一忍就过去了。”
宋绯含泪点点头。
田业跪在床边,拿起剪刀将宋绯受伤处的衣服剪开,露出大半截修长的玉臂,她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只简单包扎了一下,此时殷红的鲜血又渗出来。饶是田业小心翼翼,宋绯仍是疼得抽气,浑身冒出冷汗来。
韩云起看得直叹气,却帮不上什么忙,自责道:“是我没保护好世子。”
田业将伤口仔细地清理了一遍,刚要上药,外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随即是敲门声。
宋绯心中一凛:“谁?”
哗哗雨声中,传来清晰而冷静的声音:“是我。”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混合着雨声,宋绯一时没反应过来。
田业在一旁小声提醒:“世子,是晋王。”
来得也太快了吧?宋绯有些措手不及,胡乱抹了抹泪水,哪还顾得上伤口,慌忙扯来薄毯盖住全身。
田业见状随即打开房门,一阵清冽的泥土气息瞟进屋中,檐下雨珠成串,晋王就站在门口,面色平静如水。猜不出他是天生好脾气还是天生喜怒不形于色。
倒是王宗印不悦道:“让陛下等这么久?真是岂有此理!”
田业呵腰拜下去:“让陛下久等了,实在是世子刚才衣衫不整,不便见人。”
桓止眉目一动:“哦?世子伤势如何?”
田业答道:“没有大碍。”
桓止点了点头,一脚踏进屋中,他穿着常服深衣,衣间还携着雨水的湿凉之气。
宋绯靠在床上头道:“恕在体不便,不能给陛下见礼。”
“世子既然受了伤就不必多礼。”桓止闲闲负了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王宗印和田业犹豫着退下,正要关门,却发现韩云起站在原地没动。
这举动无疑在挑衅君主的权威,桓止奇怪地瞟他一眼:“你为何不退下?”
韩云起挺直腰道:“在下是卫国人,食的是卫国俸禄,听命于世子,没有世子命令,不敢退下。”
这话搁在昏君耳里就是大逆不道,可若是搁明君耳里就是忠心为主了。
大概晋王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位千古明君,并没有同韩云起计较,反而赞许了几句。他又转过身来看着宋绯,眼睛湿润润的,像是在雨水里浸泡过,头发甚至还在滴水,乌黑的发衬着苍白的脸,眉头皱得死紧。
他道:“世子现在有气力回答寡人的话么?”
宋绯疼得要死,药都还没上好,她甚至能感到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流。真是疼啊,她吸了口气,尽量让语调四平八稳:“还好,陛下有话尽管问好了。”
“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在别馆里呆着无聊,便去了青城别柳。谁想到在那里遭人刺杀。幸亏我命大。”宋绯提起来仍心有余悸,“刺客是五个黑衣人,训练有素,还是有备而来。”
“对方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宋绯摇头:“他们倒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我在贵国向来与人为善,照理说没有什么仇家,只除了……”她说到这里顿了下来。
她明显是故意停下来,恐怕等的就是他一句“直说无妨”,他这心思在他面前真是女敕得可以。桓止不动声色,倒想看看他要说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话道:“世子直说无妨。”
宋绯忍着身体的不适调整了下坐姿:“太叔丞相和卫国是世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陛下想必也明白这点。太叔公子会刁难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桓止打断他:“世子的意思是这次刺杀跟寡人的丞相有关?”他摇头否认,“丞相跟卫国有世仇是公开的秘密,世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别人肯定先怀疑丞相,丞相怎么会蠢到去冒这风险。”
宋绯说:“也许太叔丞相就是利用陛下的这种心理呢?”
“世子。”桓止毫不犹豫打断她,“我堂堂晋国的丞相怎么会使如此卑劣的招数,弃国家大义于不顾呢?”就算心中有所怀疑,桓止也不会在敌国的世子面前承认,君臣之间有了嫌隙很容易给外人可乘之机。
宋绯被晋王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承认她就是在挑拨,反正那几个刺客也死了,死无对证。不管晋王信不信,心里肯定会存疑,时日久了,说不定就慢慢生根发芽了。她不能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等着他们父子来找她麻烦,适当的反击是必要的。她心里很得意,可血一直往下流,晋王能不能快点走?
她忍不住道:“陛下明察秋毫,必能还我一个公道,我在此先谢过,只是身上疼痛难忍,又不好在陛下面前发作……”
桓止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是要赶他走。事情问得差不多了,他也无意再逗留,起身正欲离开,不经意转首时发现盖在宋绯身上的薄被上有一小块鲜红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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