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酷暑,艳阳高照,今岁扬州似比往日热几分,笼着街道院落皆是恹恹,连树荫间蝉也没了精神,偃旗息鼓地钻叶子底下,白玉石阶像是泼了热汤,好似下一瞬就要冒了烟。临门隔间均悬了微黄湘妃竹帘,却挡不住毒日头侵袭,去岁备下寒冰,一盆一盆往屋里端,仍不减丝毫燥热难耐。
灵堂里,是堆满了冰盆,外间小沙弥们笃笃敲着木鱼诵经,不时抹着额头汗渍,有气无力模样,怕也未能真“心静自然凉”,不消说是什么不假与外物超然境地。而来往下人婆子,是旱热得不行,即使是走路也都是小跑着,只盼着早些穿过园子,走到阴凉处歇歇腿儿。
如此烦闷天气,自然无人有闲情逸致四处逛悠。
客院屋内,贾赦歪凉榻上懒洋洋地打瞌睡儿,半阖半开着眼,听到下人说是贾琏又过来了,不耐地摆摆手,这儿子与二房走得越来越近,每每瞧见他们二房那头殷勤劲儿,他就浑身不得劲,平日里也懒怠多看几眼,眼下又见他为了贾敏事儿奔波,是眼不见为净。整日里忙这忙那,怎也不见哪日里替自己这做老子忙乎些什么。想到这些,贾赦心里难免不虞,只觉这儿子越发不贴心了,有了媳妇儿忘了老子,胳膊肘净往外里拐。
贾赦如何作想,贾琏并不知晓,此刻正烦乱地屋外踱步,搓着两只手,顾不得满头大汗,得了应允,也不待下人替自个儿撩帘子,便摆手叫人退下,自个儿径直进了屋,顾不得行礼问安,便急急道:“我听人说,林姑父并不打算扶棺南下姑苏,这事儿可如何使得?”
“什么?不去姑苏去哪里?”贾赦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来,犹疑道,“你莫不是听岔了?”贾敏嫁入林家多年,哪有不迁入林家祖坟道理?
“这般大事,我怎会听岔?说是林姑父城西拣了个地儿打算将姑母葬那里。这事儿若不是真,可眼下七七都完了,府里也没瞅着有什么响动。我原便觉得蹊跷,可眼下看,怕是……”贾琏拧着眉,心里不安已至极至深,若是贾敏入不得姑苏祖坟,还如何名正言顺?
经他这一提醒,贾赦也意识到不妥之处,按旧例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就该扶棺入土为安,若是林如海有心,可亲自扶棺归姑苏老宅,若是无暇,让黛玉独往也还说得过去。可若是直接葬扬州府外,不管是如何风水宝地,当中意味却与回姑苏相差甚远。他虽不理俗务,却非浅陋之徒,面上神情也慎重严肃了起来,再三确认道:“你打探清楚了?当真如此?这事可不是闹着玩,万不能有半分疏忽。”
贾琏苦笑道:“儿子如何不知此事干系重大,怎会马虎草率?是否择了城西他处虽不大好说,可府里没有动静却是确确,万不可能错看。”要不然,他怎会贸贸然跑来说这话?
贾赦也不由将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林如海究竟何意,是不忍贾敏远离,还是旁?是暂且此间安身,还是不复回了?若以往日里两人夫妻情重,想扬州略作栖身,待来年得暇时亲送回苏也情理之中,可若是另一个,这事怕就不好说了。眼下,他也猜不透究竟是哪般,看贾琏苦哈哈愁眉不展模样,心思一动,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你可曾觉察到旁不妥?”
贾琏迟疑了片刻,终开口道:“儿子瞧着,似乎也有些磕绊。”
贾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贾琏惴惴想再解释些什么之前,又摆手道:“待晚些我去找你林姑父,该是什么,到头来总还是有,再如何隐瞒修饰也是无用。”
贾琏只觉这话里有话,似乎说自己诸多私心,可父亲素来荒唐,整日不是美酒佳人就是金石篆刻,哪通什么俗务,这般一想,便将心头怪异强自压下,低头应了一声便告退离开。埋头走路贾琏,却不曾看到贾赦浑浊散漫眼神里一闪而逝复杂,和嘴角无奈自嘲。
晚时再会林如海,刚起了头,却听林如海淡淡笑道:“近日府衙公务繁重,我无暇他顾,小女尚未大痊亦难行此举,便思量着暂且委屈一回,待来日也好再做打算,眼下府里事多,倒叫大兄挂心了。”
贾赦眸底深究之色微闪,又极地隐没,只微微叹息着,道:“当年我们几个兄妹里,母亲偏疼便是她,这回离京时千般叮咛万种嘱咐,叫愚兄定要亲送一程,实是母命难违,这才不得不开这口问一句。”
“若到那时,海必会坦然言明,万不会阻了岳母一番爱女之心。若是大兄有心,后日沐休时,海可亲陪往城外一行,虽是暂居之所,但亦是慎重,自不敢委屈了她。”林如海仍是一派儒雅平和,一番言语说得入情入理,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府衙中人身不由己亦是常理,怜惜幼女体弱多病是常情,贾赦虽心有疑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是:“妹婿为君为民解忧,自比舍妹之事要紧。此番为了舍妹,劳烦族中宿老亲往,我这做兄长心里亦是极感激,若有机会,当需亲自跟老人家道声辛苦才好。”
提及老叔公,林如海眸色微闪,面上却仍是平和地笑道:“也是叔公一番心意,大兄毋需记挂心上,若改日拜见叔公,海定将这话带到。”
从屋里离开,贾赦面色便凝重几分,哪怕林如海说得再谦逊有礼,也改不了终答案,贾敏此回怕是回不得姑苏了。甚至,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事并非如表面讲诉这般光鲜亮丽,骨子里怕已经烂透了。黛玉侄女,这些日子他也见过多次,灵堂也曾哭晕了好些回,如此纯孝之人,若非有人开口劝阻,怕是也会硬撑着走这一遭。可眼下……
或是贾琏也知道些什么,又或是,只有他不清楚,不过,不明了亦有不明了好。贾赦抬头看了眼瓦蓝瓦蓝如同水洗过般天空,忖思着是否哪日该出去走走,总不能辜负了这好时光不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纵使虚度了光阴,他总也不能真空手而归了才好。
贾琏性急,再来见时,却只听贾赦轻描淡写地将林如海原话重复了一遍,又道:“你林姑父此话也理,一个有事月兑不得身,一个又娇柔柔成不了事,难不成叫咱们父子跑一趟?那像个什么事儿,我看这事这样也无碍,就算是你姑母还,也是会答应。”说罢,略停顿了片刻,吃了几口冰粥,随口问他,“你来扬州这些日子,可听说过什么不错去处?整日待府里,也该出去松散松散筋骨了。”
“儿子倒也不大懂这些,只听大伙儿提过瘦西湖,都说是极美去处。”贾琏心里苦笑着叹了口气,眼下这节骨眼上,也就自家老爹还有闲情逸致想着出游赏景。
不过,贾赦赏美之心并不如贾琏预料中那般急切,而是府里静候贾敏出丧。出殡那日,天微微飘着雨丝儿,白幡漫天,却被雨水打湿了低低坠着,如同沉默行者,埋首于脚下石路。黛玉因前一日灵前哭过了厥了过去,用了药留府里卧床静养未能随行。
顺着宽敞官道一路向西,泥泞山路里艰难前进,过了许久,方到一处山谷,背靠青山,面朝碧波,确是极清幽极宁和风水去处。
沉静地眼看棺木被沙土一点一点掩埋,林如海站不远处,静默地看着,相伴二十余载,终却是尘归尘土归土,他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哪般情绪,莫名地竟生出一丝疏离意味,不是他爱过恨过女人,而是芸芸众生里偶遇过客,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却只生命里留下一道极浅极淡痕迹,待他细细分辨时却又消失不见。似是惋惜,似是感慨,然多,却是一种事过境迁无常叹息。
他也不知为何会动了这念头,只是莫名地不愿同回姑苏,他既无法将这一切公之于众,却又不能毫无芥蒂地带她回家,就如他不能不顾忌黛玉,却也无法割舍掉苏轩。斟酌再三,惟有暂且如斯安置。此处安身之地亦是他亲自挑选,入谷小路向西,径直望去,便是京城方向,这些年她时时惦念着贾府,如今能遥遥相望,也算聊解她思家之情。
贾赦离得远些,面上亦是平静,并无太多悲苦之色,目光却极少落棺木之上,心里不断地叹息着,隔着一掊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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