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正是数九天气,北风呼呼地刮了半夜,一早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午时便飘起雪来,飞琼碎玉般纷纷扬扬的,转眼间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
风雪中,大地遍是银妆,道路上不见人迹,只有一位老者正牵驴策杖,缓缓而行。这老者约有六十来岁年纪,须发皆白,面色黧黑,戴了顶破风帽,穿着一身旧的棉衣。身后牵着匹健壮的黑驴,上面坐了个七八岁的男孩,短发垂髫,虽是裹着件破皮袄,却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秀。
此时风雪渐大,道路上已雪积数寸,踩上去嘎嘎作响,朔风和着大雪四处激荡着,透得人阵阵寒颤上来。
老者牵着黑驴,在雪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阵,忽对身后的男孩道:“阿逍,你饿不饿?包袱里还有几张饼,饿了就吃些,水囊在鞍子旁挂着,渴了自己喝。”
那叫阿逍的男孩从裹着的破袄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阿公,我不饿,从午时到现在才一个多时辰,你老人家都叫我吃了两回饼,喝了好几次水啦。”
“哦。”老者应了声,走了几步又道:“那你冷不冷?若是冷了,包袱里有块大布,你自己拿出来披上。忍着些,再走二三十里,便到镇上了。”
男孩听了,在驴鞍后的包袱里模了会儿,扯出块苫布对老者道:“阿公,我不冷,我穿的够多了,又披了袄子,都快要热出汗啦!要不你老人家把这块大布拿去披上,也好挡挡寒气。”
老者“吁”的声喝住了黑驴,将木杖倚在道旁,转身把男孩从驴背上抱了下来,接过苫布笑道:“这点风雪算什么,你阿公当年在边关从军时,比这大得多的风雪都是寻常,也不觉有多少寒冷。”说着解开鞍带,卸下鞍座包袱等事物,又道:“只是这头黑驴,是借了村东豆腐小七的吃饭家伙,冻坏了可不好还他,这大布就作件‘驴衣’,给它披了御寒吧。”当下把那苫布抖落开了,向驴背上盖去。
那男孩立在旁边,却不上前帮忙,蹲下在包袱里翻了会儿,抽出几条布索笑道:“那不如把驴蹄也缠上一缠,保暖防滑,也好走雪路。”边说边走上前来,用力扳起一只驴蹄缠了起来。
老者讶道:“呀,不想你小娃这点年纪,倒像个常年走远路的,也懂得些门道,难不成是担货郎的钟老三教你的么?咦!这样的系法却不顶用,还是你阿公我老人家来吧。”
男孩笑嘻嘻地直起身来,将手里的布索递给老者,站在边上看他外祖忙活,看了一会儿道:“阿公,你说边关上的风雪比这大得多,我倒不信了,不如你讲点从前打仗的故事来听?”
老者一边忙活一边答道:“你这小娃,又来哄你阿公闲讲,你不早听过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账,能有什么新鲜?就会顽皮,怎不想些正经事情?”说话间都收拾停当,老者又将鞍座包袱原样安好,掸了掸男孩身上的积雪,把他抱上驴背,拿起木杖道:“这次去了镇上,你小娃可要用点心,和余医士好好学学,凡事勤谨些,不可惹人生厌,学好了医术,将来就是门手艺,也好……”说到这里不由停了停,叹了口气,转过身子不再言语,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二人默默前行,还不上二三十步,老者便又轻声道:“阿逍,你……怪阿公不?”
“为什么要怪阿公?”男孩讶道。
“阿公没本事,没钱送你去学堂念书。你二哥要进学,你小妹又小,没法子,只能让你去医馆当个学徒,却是误了你……”老者轻叹道。
“那又为什么要怪阿公?”男孩宽解道:“二哥本就读书比我好,阿公供他进学也有个盼头;小妹那么小,还要阿公照顾;只有我,大伙儿都说顽皮,去学医也是好的。我常听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将来要是能当个有名的医士,也算是有出息了。”
老者摇着头道:“话虽如此,只是你们老陆家,三四辈子都是读书人,偏到了你们兄弟这儿,只有你二哥一人读了书,你阿爹要是地下有知,怕是要怪你阿公喽。”
“阿爹也读书么?”男孩岔开话题道。
“那当然,你阿爹那学问,可大了,嗯……你二哥的书就是他教的。”老者回道。
“怪不得二哥学问那么好,那阿爹教过我没?”男孩又问道。
“你那时还小,倒是不曾教过,不过我常见他抱你咧。”
“哦……那阿爹长得什么模样?”
“你阿爹啊……”老者想了想,捋着胡须道:“嗯,和你二哥倒有七八分像,只是……再老些,瘦些,还留了胡子,怎么?”
“那我长得像阿爹么?”男孩又问道。
“像,怎么不像,只是你长得俊些,随你阿娘的多些。”
“可我怎么记不清阿爹的模样了?”男孩追问道。
“你阿娘还怀着你小妹时,你阿爹便没了,那时候你才多大?自然是记不清了。”
“那……阿爹是怎么没的?”
“你阿娘就没和你说?”老者颇有些不耐道。
“阿娘不肯说,问多了,她就哭。”
“那你二哥哪?”老者反问道。
“阿娘不说,二哥自然也就不敢讲啦。”男孩撇嘴道。
“阿进打小老实,懂事。不比你,从小顽皮搞蛋的,隔壁三婆四婶,有哪天是不找你阿公来告状的?”老者有些着恼道。
“嘻嘻,这次去了镇上,以后三婆四婶再要抱怨我,可就难喽。”男孩笑道:“二哥自然是比我好啦。不过他不讲,我还是不知阿爹的事呀。后来我想,多缠着阿娘问问,兴许她就告诉我啦。可现在,阿娘也没了……”男孩的声音突然变低了。
“……”
“……”
二人又默默走了一程,男孩忽轻声道:“阿公……”
“嗯?”老者柔声应道。
“大哥……我怎么没见过?是不是……也没了么?”
“怎么没了?!你这小娃,别胡说。”老者叱道,停了停又道:“你大哥么,当然你是见过的,只是也不记得罢了。”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唉……也是命啊。那年你阿爹病倒了,你阿娘又怀着你小妹,阿公还在边关没回来,家里没钱使唤。你大哥只有十六七岁,没法子啊,和你阿公当年一样,跑去当了大头兵,换了几两银子回来……唉,阿远这孩子,六七年来也没个音信,不知如今……”说话间停了脚步,转过身去,拍了拍男孩身上的积雪。
“那,阿公……你会没么?”男孩突然问道。
老者呆了呆,盯着男孩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男孩往后缩了缩,眼眶都泛了红。
老者忽地叹了口气,转开了头,伸手模了模男孩的头道:“放心,你阿公这把老骨头,是刀山血海里滚过的,命硬!阎王老子、判官小鬼都不收!非得等你二哥和你娶了亲、你小妹嫁了人,我老头子才……放心。嗯,放心,放心……”一边喃喃地说道,一边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二人在风雪中又默默走了一程,地上的雪渐渐厚了,老者忽又自思自语道:“话说今年这天气倒也古怪,都二月底了,还有如此大雪,也不知这时候阿进到了郡上没?天那么冷,衣衫还够穿不?”
“阿公,这次郡试,二哥准能考上吧?他学问那么好。”男孩乘机问道。
“学问是好,可赶不上你问好啊,你就是个小砂锅成的精。”老者笑骂道。
“阿公,你老人家也精啊,拐弯抹角地说我是该打的笨蛋。”
“哈哈~”老者笑了几声。
“那二哥到底能考上不,阿公,你说啊?”男孩追问道。
“这下可问倒你阿公喽,若说是耍把式,你阿公倒还能说出个四五六来,可这大字却是识不得一箩筐,这文考的事儿,可不好说,不好说,不过想来……许是……能吧。”老者含含糊糊地答道。
祖孙二人正说话间,天愈发阴得厉害了,层层的彤云直低下来,风雪更大了,鹅毛似的雪片打滚般卷地而来,刮得人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
老者站住脚,看了看天色,又用木杖在地上杵了几下,不禁皱了皱眉头,转身对男孩道:“阿逍,这风雪是越来越大,地上也积得厚了,阿公看今日怕是赶不到镇子上了,你喝点水,裹好袄子坐稳啦。”说着摘下驴鞍旁的水囊让外孙喝了,又自己咕嘟嘟灌了几口,抹抹嘴道:“前面三四里就是药王庙了,你徐阿爷在那里住,我们紧赶几步,去庙里避避风雪,住上一晚再走。”
说完老者将水囊背在身上,掖了掖男孩裹着的皮袄,也不等男孩说话,稳了稳鞍座,口中吆喝着在驴**上打了一杖,那黑驴打了个响鼻,就喷着白汽顺路一直去了,老者在后提着木杖大步赶上。祖孙二人的身影在雪中渐行渐远,终于不见,只剩下地上数行足迹和呼啸飞舞的漫天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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