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去
“阿魏,阿魏。快起床了!”阿婆一边叫,一边来掀我的被子。这是阿婆的一贯做法,因为她知道光凭动动嘴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所以她叫我起床一般不会超过三次,接下来的就是动手了。当然,阿婆拉我被子是有分寸的,力量不大不小。力小了掀不开,力大则被面弄不好要撕坏,她有过一次教训。
“阿婆,你就再让我睡一分钟吧。”
我一边咕哝着,一边紧紧拽住被子,就像一只死活不肯被挤出壳的皮虫。我想张开双眼,但这两只眼睛有点不听大脑的使唤,睁不开。现在我是半睡半醒,也就是说我能说上几句,但身体还有点僵硬,这又像一条还没从冬眠中完全苏醒过来的蛇。要是阿婆硬把我拖起来,我就彻底苏醒了,要是她只动口不动手,我又会睡死过去,接着冬眠。
“不行,我不能再惯你这条懒惰虫了,今天你再迟到试试看,难道昨天的教训你忘了?
阿婆这这么一说,我便松了手,把头伸出被窝,扒开被眼屎紧紧粘住而且有相当份量的两张眼皮,朦胧的睡意全堆在脸上,斜着眼瞄了瞄墙上的电钟。
“看什么看,七点早过了!等着吃生活吧。”
不行,我**现在还隐隐作痛呢,这就是昨天迟到的恶果。今天再迟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能想象得出,那简直就是“不堪设想”。伤痕累累的**上怎经得起再添新伤,不行,要避免吃生活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穿上了。
要说迟到,昨天也就是那么几分钟,而且还是进校时间,离上课早着呢。昨天就是阿婆没动手,其结果我又睡过了头,再搭上一顿臭打。你别小看这几分钟,在睡梦里可它是好长好长的呀。昨天的晨梦我从新年里开始,一直做到放暑假,经历了许许多多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最后还是自己醒了过来,一看电钟,只多了睡几分钟。俗话说夜长梦多,而我却要说晨短梦长,同时它也使我对“黄梁一梦”有了切身的体会。天早已大亮,今天不知为什么我又睡过了头。严冬刚过,初春的清晨仍然寒冷异常。厚厚的窗帘早已拉开,一缕阳光射进了房间,那光柱里闪闪发亮、希希拉拉的小灰尘在上下飞舞,好像在和我说上午好,又像在嘲笑我要迟到了。窗外北风在呼啸,虽然门窗紧闭,没了那窗帘的挡道,冷空气趁机偷偷地穿过窗门的缝缝,挤进屋里来暖和一下。难道还嫌屋里不够冷,没看见玻璃窗还结有一层薄薄的冰霜?这是不是书上说的“春寒料峭”
说我是懒惰虫真有点冤枉我了。事实上我这个人从小就有早起早睡的好习惯,每天晚饭后立刻洗脸洗脚,六点钟准时上床睡觉,春夏秋冬,雷打不动,弄得像个庄稼人的孩子。清晨总是赶在外滩海关的大自鸣钟敲六响之前起床。当然,弄堂里那几只饥寒交迫,中气不足的公鸡打鸣是弄不醒我的。但凌晨弄堂那头远远传来的画眉叫声,有时却能把我唤醒,这是什么道理?
那时我还很小,好像只有两、三岁。每天天没亮,绝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弄堂里就传来了“笃笃笃,卖糖粥”的竹筒声。那敲击声在宁静的弄堂里悠悠回荡起来。其实它的音量并不大,只是告诉要买粥的:我来了。它吵不醒贪睡的人们,反而有催眠作用,我只要听到笃笃笃很快又睡着了。阿婆买好粥,就把我和阿哥叫起来,说粥要趁热吃。我只记得有时粥里还有赤豆和桂花白糖等。现在那卖糖粥的老头早就不来了,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但从小养成的习惯是改不掉了,习惯成自然麻。
除了卖糖粥的,前几年弄堂里还有卖菜的摊头。天还没亮下面就是吵吵嚷嚷的买菜声,反正一开称,买菜的和不买菜的一道弄醒。弄堂里的人写信反映情况,想把菜场赶出弄堂,但上面一直拖着没办,那卖菜的要吃饭啊。弄堂菜场是吵,但对我们小孩来说却有它的好处,因为收摊后那柜台就是我们小孩的活动场所。大家是爬上高低,打乒乓,拉单杠,捉迷藏,打牌,下棋,翻麻将牌,反正大家把它当成儿童乐园了。后来有个小孩练轻功,从柜台上跳下,不慎跳断了脚骨,于是大家再联名写信到办事处,最终将弄堂菜场赶了出去。
再说了,就算自己醒不来,那还要先过三道关,才能续我的好梦啊。
首先是送牛女乃的。每天五点不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她就推着一辆铁轮小车来送女乃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订女乃户门前的小木箱,取出空牛女乃瓶,放进当天的牛女乃,再上锁。阿婆订了一瓶甲级牛女乃,一角六分一瓶,乙级的便宜两分。但那铁轮碾着水泥地,声声刺耳。在静得出奇的弄堂里,那无疑是一首响亮的起床号了。第一批人被她吵醒了。我有点弄不明白:弄堂水泥地上没铺铁轨,牛女乃车没有必要装铁轮子。
黎明时分,一声嘹亮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夜壶哎……”。那是马桶车来了,催着人家出来倒马桶。倒马桶的不一定被她弄醒,不倒马桶的全都睡不下去了。她那中气十足,调头极高,带有苏北腔的吆喝,像一把利剑,刺破安静了一夜的天空,惊醒了不少梦中人,就像在催他们快起床,好准备上班了。不过,她只叫两、三次,来的时候吆喝一声,中间叫一次,走的时候再催一下。
一时间,前楼好婆、亭子间嫂嫂、老太婆、小媳妇和一些佣人,揉着惺忪的眼睛,拎起马桶奔向马桶车。那马桶车为正长方形,全身被一层厚厚的柏油漆得乌黑发亮,上有一个正方形的盖子。以前马桶车是手推的,现在都装在了三轮车上。马桶由她倒进粪车,还要用水冲一下,那马桶里的就像粮食一样,一点也浪费不得。
装满后,她就把马桶车踏到嵩山路上南市区体育馆隔壁的公共厕所把粪倒掉。听人说,她每倒满一车,就能领到一枚像老虎灶的竹筹子,凭竹筹子结账拿钱。有一回,我看到她马桶车上挂的筹子竟有十枚之多。我想她每天把一只只马桶拎上又放下,跟举重运动员陈镜开也差不多了,手臂上的肌肉一定十分发达,满满的一桶大便有多少份量啊。我想倒马桶蛮辛苦的,做苦力的不算,还要饱受各家各户气味各色各样大便的熏陶。
还好,阿婆和我们家的马桶都包给了里弄服务站,由阿姨来倒掉和刷洗,所以没有必要早起。听阿婆说每只马桶清洗费是每月一块钱。
而后,弄堂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一阵阵哗啦啦淘马桶的声音,那可是声势浩大的晨间交响曲。一些服务站的阿姨洗刷马桶别出心裁:将一堆毛蚶壳放进马桶里,再用刷子起劲地刷。她们一字排开,手中的刷子在马桶里飞快地旋转,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就像在比赛淘马桶。马桶是刷干净了,但这音量完全可以和你床头边的闹钟相媲美。此刻,该醒的和不该醒的全都睁开了眼睛。你要是还能睡你的觉,那就要有些过人的能耐了。洗刷声过后,服务站的阿姨把马桶盖掀开,靠墙而放,等凉干后主人自会把它们拎回家。
今天不知怎么我又顺利地闯过了那三道关。这是不是刚刚过了一个舒坦的寒假,多睡了几天懒觉?还是像我阿婆说的那样,是“春困秋乏”了?或者像诗里说的“春眠不觉晓”呢?不对啊,立春才刚刚过了两天,我怎么就犯困了呢?
漱洗完毕我奔到饭桌,滚烫的泡饭早就凉在桌上了。阿婆经常说“热粥难为菜”,意思是粥、饭太烫,菜就吃得多。我的早饭是两个大饼,一大碗泡饭和一碗豆浆,泡饭上是一小撮什锦酱菜。我胃口大得出奇,我没有喝牛女乃的习惯,太贵了,吃不起,只好用三分一碗的豆浆来冲满肚皮。又是泡饭又是豆浆,每天早上我吃得是肚饱气胀。肚子一饱,我精神就充足,眼睛就明亮,脑子就灵活。不过上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还未响,我肚子就会咕咕吱吱地直叫,好像小老鼠在笼子里玩转轮一样。肚子一空,我上课就会走神,思想就集中不起来,脑子就不管用了,课也就听不进去了。
“今天怎么又没油条?”什锦酱菜不配我胃口,我一边抱怨,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还想吃油炸桧?昨天你要了四分钱去看小人书,我还没向你妈讨回来呢。”
我心里格登一下,阿婆这招击中了我的要害,再也不吱声了,省得节外生枝,再添麻烦。几口就把剩下的豆浆灌了下去,一手抓起没咬完的大饼,一手拎起没扣上的书包就站到了阿婆的跟前。这是每天的必修课,阿婆说穿衣服一定要穿出派头来才能出门。她嫌我衣服穿得不好,丢她的脸,所以每天出门前,她都要帮我把衣服弄服贴了才放我出门,好像我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做客人。
她利索地从衣领整到裤脚,还顺手把我的口袋搜了一遍。
“绢头带好了吗?”
我马上从书包里掏出那块干干净净的手帕让阿婆捡查。从幼儿园起我们每天都要带干净的手帕,那时要把手帕用别针别在胸前。读书后,手帕还是要带,但不用别在身上了。其实我一天也用不了几次手帕,不像阿哥,一个上午手帕里便涂满了黄浓鼻涕,粘糊糊的。“书包给我看看。”
这是老一套了,她是怕我把玩的东西带到学校去,被老师骂。我早已作了防备,自己还没笨到这个地步,便大大方方把书包递了过去:“看吧。”
见我如此爽快,阿婆挥了挥手:“今天就算了,快走吧!”
出门前我又瞄了一眼电钟,离进校还有一分钟。这对我来说足够有余了,一分钟我好跑几个一百米啊。
我快步下楼,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说是阿婆,其实她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一人独居,和我们同住一幢房子。她住三楼前楼,大家都叫她前楼阿婆。她带了我之后,对我像亲孙子一般,大家便叫她巍国阿婆了。她人可好了,非常乐意帮助别人。当年我阿哥出生没几天,每天夜里哭个不停,而且嗓门大得可怕,像只大雄鸡,吵得我父母整天晚上都睡不好觉。阿婆就对我妈说,这孩子晚上那么吵,要影响你们白天上班的,夜里就让他和我一起睡吧。我爸妈当然是求之不得。这样,阿哥从产院出来没几天,阿婆就带他了。到了我,出院第一天,阿婆就把我领到她房间了。
她待我们就像亲孙子一样,我也对她最亲。其实阿婆一点也不缺钱,她就是喜欢我们俩。为了我们,她放弃了许多。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老爹死了,在香港的子女几次三番地要接她去香港住,让她享清福,她都拒绝了,她是舍不得我们啊。
不过我阿哥人小志大,他要培养自己什么**生活的能力,说将来要进住读学堂,十岁光景时便下楼独自一人去睡了。
从我哥开始,阿婆陆陆续续给人家带过六、七个小孩。时间长的有四五年,短的也有一、两年。阿婆的手势好,孩子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的。带孩子,阿婆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有的孩子刚来时,瘦得像个猴子,就是养僵了。但到了阿婆手里,不出个把月就能让他胖起来。有的孩子浑身都是女乃癣,结了痂,有股女乃腥气,看到就头痛,没人肯带。阿婆就收下来,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她用茶叶水给他们擦身洗头,几个礼拜的功夫孩子身上的女乃癣就退尽了,那效果比看医生都好。不过有一点我很看不惯,就是阿婆喂孩子女乃糕和粥时,总要先在自己的嘴里滚一滚再喂。我问她,她说这样就不会烫着孩子了。现在不少老人和家庭妇女都在给双职工家庭带孩子,一是解决人家的后顾之忧,二来也能挣点钱。阿婆带过的孩子,不论时间长短,都和她非常亲热。每当一个孩子要走的时候,她都要大哭一场,因为她和孩子的感情已经很深了。我的体会是,刚会迈步的小男孩最好玩,而且男孩皮厚,骂他不会生气,傻呼呼的。女孩就不一样了,碰不碰就要哭,哄起来很麻烦,我看到就触气。
我一跑出弄堂,远远看见我班的同学早已四人一行排好了队在原地踏步,两条胳膊整齐使劲地左右甩动着,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齐声高唱:“学习解放军,爱国爱人民,紧握手中抢,练好真本领……”好像不是去学校,而是像解放军上前线打仗一般。而旁边三班和四班的队伍则参差不齐,拖拖拉拉,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大概早饭没吃饱。这样的兵上了前线怎么能打胜仗。
班主任周老师站在队伍的后面,不时地看着手腕上的表,她又要看我的好戏了。不行,这次我要让她失望。我把书包背背好,双手捂住口袋,飞快地跑到了队伍的后面。“周老师好!”
我吐出的白气又粗又长,就像火车头上冒的烟。
把手伸过来。”周老师每天都要检查我们的个人卫生状况,如:指甲剪了没有,脸和手洗干净了没有,衣服、手帕是否整洁,等等。我们练习簿的背面都印着“三要三不要”,来督促我们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当然,我们男生是主要的检查对象,好像讲卫生只是我们男生的事。
我熟练而且非常自信地把衣袖往上一拉。她把我双手翻来覆去,反复地查看,想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今天她的愿望又落空了,我的手和手臂可以说是全班男生中最干净的。阿婆每天晚上都要给我的脸、脖子、双手和两臂擦肥皂,她说要干净每一天。个别同学的手不干净,周老师只要用大母指用力一搓,你就漏陷了。她就要你回家洗干净了再来。好在我们都是就近上学,一个来回三分钟就足够了。
“把袖子拉好。你再晚到半分钟,我很想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她找不出什么破绽,有点不甘心,一脸严肃,用一种听上去很不满意的口气对我说。
我低头不语,钻进了队伍,跟着大家唱了起来。
我们的学校座落在“纪念馆”的树德里。这条弄堂四通八达,是我们玩耍和游戏、特别是官兵捉强盗的好地方。这里各式各样的新、老石库门房子都有。其中有幢大房子很特别,它有十几间屋子,楼梯通道很多,七拐八弯的,特别适合捉迷藏。听大人说,它以前曾是药房。
我们的小组
五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特别多,德明妈说一解放上面就鼓励多生孩子,因为人多好办事。小孩一多,原来的小学就挤不下了,所以上海的小学只能分上下午制。这星期上午上课,下午全班分成四五个人一小组,在某个住房比较宽敞的同学家里做作业和复习。我们称之为课外学习小组。下星期则上午去学习小组,下午上课。
我们的回家作业都很少,一般在小组里就能完成,好像快乐的游戏就是我们校外时光的全部。童年的游戏是那样的丰富多彩,那些生动有趣的游戏,给了我们多少难忘的经历和快乐。游戏中,我们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游戏中,我们增强了体质,学到了知识;游戏中,我们获得了最初的友爱。
我、德明、小黄和两个女生,晓萍和丽华分在一个小组。丽华任小组长,在德明家办小组。德明的妈妈在里弄生产组工作,平时能把活拿回家做。这样,她的一只眼睛就可以放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就老实一点,周老师要的就是这一点。
其实德明家的房间并不大,只有二十平方米。他家有七口人,他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住得非常拥挤。后来他爸爸就请人在屋子里搭了一个阁楼,两个哥哥就睡在上面。不过这个阁楼很低,人要躬着腰,行动不便,这还是张妈的意思。德明告诉我,如果阁楼里能站人的话,房管所就要算面积收房钱了。
我家倒有好几间房间,一到三楼都有,还有个天井,但周老师就是不让在我家办学习小组,因为我父母都是早出晚归,阿婆又管不住我们。我阿娘除了叫我干活,基本上是不管我的,我是阿婆带大的。
小书摊
昨天张妈病了。她很少请病假的,非常珍惜这八角钱,要好好休息。她嫌我们烦,所以下午的小组就停了一次。我们叫了班里的另一位男生大铭去小书摊看小人书。我们是从幼儿园的同一个班,一起升到小学的同一个班,所以特别要好。像当时不少其它男孩一样,我们四个也学着三国里的桃园结义,拜了结拜兄弟,整日形影不离。
我们四人各有所长:我书看得多,读书也好,在四人中也算见多识广吧,所以我鬼点子、坏主意最多,也就是书里说的“足智多谋”。但丽华却说我是一肚子坏水。而且我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我还喜欢管闲事,敢于出头,爱打抱不平,再加上我是个摔跤王,所以四个人中我是名符其实的头。
小黄书读得不怎么样,但他动手能力特别强,做什么像什么,是我们四人中的能工巧匠。他爸从小就培养他动手的能力,就拿积木来说,我们幼儿园玩的都是木头的,用来搭搭房子。而他爸给他买的却是铁的,有螺丝、螺帽、螺丝刀、小扳手、老虎钳等。搭的是机器、卡车、大吊车和飞机,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他就玩得像模像样了。而我们的手都比他的笨,读二年级了还搭不好。家里那只小闹钟,被他拆了装,装了再拆,德明家那只小闹钟就是他弄好的。
德明的玩意儿最多,但大部份是他舅舅和哥哥送的,不过他也能做几件像样的东西。弄堂里的各种游戏他样样在行,他特别喜欢赌输赢的游戏。此外,他的胆子最大。他和我一样,特别讲义气。凡事都想跟我比个高低,但除了弄堂游戏,他没一样比得过我。不过他不喜欢读书,成绩居下游,还喜欢和别人打架。他骂起人来特别有一套,好多都是我们头一次听到。这些新潮的骂人话都是从他小舅那里学来的,那是相当丰富精彩,而且经常花样翻新、变化多端。所以他生活吃得最多,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因而他也最耐痛,长大了做叛徒的机会最小。
相比之下,大铭除了人长得高大和好看些外就没有别的长处了。他人胖,身上都是肉,有点像ap;lt;小兵张嘎ap;gt;里的小胖子,除了能吃还有就是他女乃妈的女乃水太多。俗话说,能吃能睡才会长肉。大铭他又能吃又能睡,一天到夜在长肉。我和德明虽然能吃,但不愿多睡,所以人长不胖。他女乃妈天天逼着他读书,所以他最用功,整天捧着一本书,一付埋头苦读的样子,但成绩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他人很忠厚,是我们三人的“跟屁虫”。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讲义气,重友情,乐意助人,团结一致。我们四个人拧成一股绳,班里谁也不敢惹我们。当然,要是班里哪个同学被人欺负,我们四人一定出面,为他出气。
我们先到弄堂口隔壁的烟纸店去买一点零食。那烟纸店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但平时店里只有一个人。小小的烟纸店只有一开间门面,但供应的货物却相当多,有小百货、小文具用品、零食、香烟自来火、各种面油、人丹、痧药水、一刀刀黄色的草纸整齐地摆在柜台边上,在这家烟纸店还可以拷火油,两角四分一斤。有的烟纸店还卖老酒酱油等,说白了就是一家小杂货店。别看那烟纸店小,但零食的品种不少,都放在几排铁架子上的大玻璃瓶里,有盐津枣、盐津条、咸老卜干咸橄榄、女乃油桃板、鱼皮花生、话梅,还有弹子糖、棒头糖、花生牛轧糖等。
我们每人凑了三分钱,花两分钱买了一小包盐津枣,四人分着吃。余下的一角可以看十本小人书。在小书摊一分钱可以看一本或两本。大人的书贵一点,还可以借回家。
小人书图文并茂,文字简洁,故事精练,通俗易懂,就算有几个生字,看看图画,意思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小书摊是我们十来岁孩子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我们四岁起就到来这里看小人书了,那时只是看看图画,猜猜意思。那时很多礼拜天就是这样打发的,不少家长把小书摊当托儿所了。是小人书激发了我们要认字识图的愿望,养成了我们热爱看书的好习惯。
烟纸店隔壁就是小书摊。主人是我班阿明的阿爷,同住一条弄堂。他瘦瘦的个,脸上没有四两肉,就像阿婆说的那样。脸瘦,两只眼睛却是水泡的,皮肤却是白白的,跟我们小孩差不多。那油光发亮的秃头顶上倒还省下几根又长又白又细的软发,我想他应该只留三根在头顶上,其余的全拔光,这样看起来反而会有趣些。他的喉结是有大又尖锐,而且在脖子上滑上又滑下,像什么我形容不出,我想总有一天它要戳破皮肤穿出来。他还整天拿着两个核桃捏来捏去,手上的青筋是根根突出,如同花盆里露出的树根。我经常为他担心,那露出皮肤的青筋万一断了怎么办。
小书摊一般都很简陋:一间沿街的门面,书架都靠墙,书的品种很多,中间放着十来条长板凳。你进来就付钱给摊主,自己拿书看。看书的人大多是常客,加上是街坊邻居,和摊主都很熟。来看书的人都很守规矩,付多少钱就看多少本书。不过也有人趁摊主不注意,悄悄地和别人换书看,这样一分钱就可以多看几本。但如果被摊主捉住,就会把书收去。有时还要告诉你的父母。
除了固定的小书摊,也有挑着担子的流动小书摊,就是书的品种少一点。除了小人书,还有几个长长的小矮凳。出了钱的坐着看书,没钱的这时就可以拆外快,站在人家后面看,摊主一般也不赶你走,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地盘。
我们已把ap;lt;西游记ap;gt;看完了,今天是来看ap;lt;三国ap;gt;的。平时放学后看ap;lt;三国ap;gt;的人很多,连集的很难拿到,要等。现在正是小书摊的空档,这下全借齐了。因为我们和阿明爷爷很熟,他还另外给我们加了两本,当然,我们换书看阿明爷爷是睁一眼,闭一眼。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关公的神勇,赵子龙百万军中救阿斗,杀它个七进七出,诸葛亮七擒孟获,这些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小人书的魔法真是太大了。从那些小人书中,我们懂得了做人要讲义气,守信用,重友情,助人为乐,长大了要为国家效力,尽忠报国。所以我们心里真正崇拜的,是ap;lt;三国ap;gt;、ap;lt;岳飞ap;gt;、ap;lt;扬家将ap;gt;和ap;lt;水浒ap;gt;中的英雄好汉。
朝南的小书摊撒满了阳光,初春的太阳是那样招人喜爱,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就像报纸上说的:像春天一样温暖。我们美滋滋地、一粒一粒地抿着盐金枣,尽量延长享受的时间,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画面精彩的小人书。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突然德明问我:“阵前两员大将撕杀时,双手都在拿刀、握抢、使鞭或抡锤,如何腾出手来勒马缰,战马怎么知道主人的意图?如何进退和躲避?战马配合得不好头就要搬家。”我再仔细看,果然如此,德明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把我难倒了,我狠命想了想,但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但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比他懂得多:“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撕杀时战马不用勒马缰,它知道怎么走步。”糟了,第二种可能我还没想出来。
“那么第二种呢?”他想看我的笑话了。
“第二……可能是画小人书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我强词夺理。
“我就知道你是万宝全书缺只角。”
“看你的书,这用不着你关心。你要是读书这样细心就好了。”我搬来了张妈平时训他的话。
我们就这样一直看到小书摊打烊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就像张妈说的那样:要是读书这样卖力就好了,把功课和明天要背的课文早扔到了九霄云外。
刮香烟牌子
我们回到弄堂,见丽华的小弟和小伙伴们在玩飞香烟牌子的游戏。他从小就跟着德明玩,在同龄人中,他算得上一位高手了,长大了就是个赌鬼。小弟长得虎头虎脑,两只耳朵是又大又厚,身上的肉是一堆一堆的好像没地方放。今天他上身还是那件新年做的棉袄,但早已添上了不少的补丁。拦腰扎了一根麻绳当皮带,那条洗得快发白的劳动布裤子快缩到了小腿肚子,清楚地告诉大家他里边什么都没穿,他身上肉多耐冷。鼻孔下拖着的是两条黄脓鼻涕,像双龙吐须,眼看就要滴到嘴层上,又被及时地抽了回去。那两只袖口早已油光铮亮,上面刷了好几层鼻涕。
没想到这些孩子手里竟还有几张像样的香烟牌子,德明就想把它们弄到手,他在集香烟牌子。
香烟牌子是一张放在香烟里的长方形彩色硬纸片,有的纸质上乘,画面精美,制作精良,有的上面还涂有一层蜡。画面各色各样的都有,而我们最喜欢的是ap;lt;三国ap;gt;、ap;lt;水浒ap;gt;和ap;lt;西游记ap;gt;的人物像。我们最早是从香烟牌子里认识ap;lt;水浒ap;gt;中的一百零八将的。不过这些好东西到了现在早已被像德明大哥这样的大人收了起来,作为收藏品。我们这些小孩玩的,大多是纸质和画面比较粗糙的香烟牌子,这些香牌子在“什锦老头”、有的地方叫“老头摊”有卖,按质论价,一分钱一张、两分一张的都有。
这些孩子玩得兴致勃勃,不过他们只会最简单的一种:在墙上用粉笔或玉石划一条线,玩的人把自己的香烟牌子紧贴在线下面,然后手一放,香烟牌子就会翻滚着飞下去。谁的香烟牌子飞的最远,谁就赢,把飞得近的香烟牌子统统吃进。小弟嬴得最多。其实飞香烟牌子没有什么技巧,全靠运气。眼看自己手里的香烟牌子越来越少,那些孩子着急啊,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小弟到底靠的是什么法术能屡屡得手呢?
再看那些孩子,人人双手玩得墨黑,裤腿上沾满了灰尘。有的鼻孔里拖的是清水鼻涕,有的是黄脓鼻涕。有两个小孩一边玩,一边用墨嚓嚓的手捏住半粒盐水片,不时地往舌头上擦几下,也算是种享受。小弟口袋里有半只大饼,趁空挡,便抓紧时间咬两口。在他看来,香烟牌子比大饼更重要。
德明今天要教他们另一种玩法:括香烟牌子。先决定谁先括,后括的人把自己的香烟牌子放在地上。括的人用力把香烟牌子拍在地上香烟牌子的旁边,靠拍下去的气流把它翻过来,那张香烟牌子就归你了,再接着往下拍。如果地上的香烟牌子翻不过来,则把自己的放在地上,让后面的人拍。德明在教他们,我们在一旁看着。
这些孩子怎么玩得过德明,只见他用大母指夹住香烟牌子,狠狠地拍了下去,那手掌都快着地了,手掌比香烟牌子大多了,风就大多了,那些孩子哪知其中的奥妙。德明是一拍一个准。那些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在他们眼里,德明比他们爸妈和老师伟大多了,他们佩服师傅啊。
没多少功夫,香烟牌子统统到了德明的手里。德明精得很,把看得上眼的几张留下,其余的都还给了他们。就这样,那几个孩子玩得十分开心,而手头的香烟牌子又没少一张,一点也没有被骗的感觉。虽然天寒冷,虽然肚子饿,但他们心中充满了快乐和温暖。
就这样他们一直玩到天黑,肚子饿得直叫时,大家才想起回家。这时,已是万家灯火,弄堂里充满了烧菜的混杂香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一天中最重要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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