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我们几个都在忙着应付写大楷,因为下午要交差了,头痛啊。我们一星期要交两次大楷,对于回家作业,我们几乎要拖到最后一刻才会去做要交的作业。我们信奉的是:今日事今日毕。明天要交的作业没有必要放在今天做。我们把玩耍、游戏放在第一位,作业是其次的。像林媛那样提前两、三天就做完作业的,我想全校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说到写毛笔字,班里晓萍和林媛写得最好。尤其是晓萍,两个毛笔字特别漂亮,这和她那个老古董家庭有关。她家里墙上挂了不少名人的字画,当然,大多数是出自她大伯的手笔。我们也看不出谁是谁的,不像晓萍,讲得出道道来。但我喜欢的是其中一幅因年久而掉了一些色彩的西洋油画,这是一幢绿树环抱,有竹篱笆的外国小洋房,要是我能住在里边该多好啊。听晓萍说,这是大伯用一张中国画跟别人换的。
她大伯是老法人,有时我们会看到他在家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衫,在我们弄堂里,也只有他穿长衫了,一副老不溜秋样子。特别他考虑问题时遇到了麻烦,便倒背着手,在大客堂里渡来渡去,哪样子是很有趣的。他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很在行。他不上班,整天在家里用读书,写字,作画来打发时间。他经常给人家写毛笔字,特别是逢年过节。
有一次他对我们说,写字作画能“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修身养性”,我知道,就是修炼成精,“陶冶情操”嘛,我就讲大不清楚了。不过我弄不明白,写写字,画画图会有那么大的法道?他的大写字台上摆着文房四宝,我看到头就要痛。不过案头上的那盆绿茸茸的文竹盆景,我是看了又看。它文静大方,仿佛是棵小小树,相当可爱,招人喜欢。见我对文竹有那么大的兴趣,晓萍就向大伯讨,大伯答应分盆时送我一小株。大伯很喜欢我,因为我懂礼貌,加上晓萍把我当她的阿哥。
晓萍的毛笔字就是他教的,他每天要晓萍写毛笔字,还教她这个体那个体的。去年晓萍的字就在学校里获奖了,今年少年宫也展出了她的毛笔字。
除了晓萍,我们四个人的毛笔字是脚碰脚。德明和我是半斤八两,不过我偶尔还能得几个圈圈。周老师认为你哪个字写得好,她就用红笔把这个字一圈。可德明从来也没有吃过圈圈。他就认为周老师对他有成见,故意克他,所以想用别人的字来蒙蒙她,看她会不会给他圈圈。
大家先磨墨。晓萍用的是高级砚台,还有个红木盒子,那块安徽墨只要磨几下,墨汁是又浓又香,写的字一点都不花,而且有光头。她和小黄用的是一块多一支的狼毫笔,还有个铜笔套。德明和我用的是七分钱一支的羊毛笔,墨是三分一块的烂泥墨,磨出来的墨汁像烂糊泥浆。而且我用的是一只橡皮砚台,磨墨比石头砚台要费力。
不一会儿,晓萍和丽华就写好了。德明是写了撕,撕了又写,总也不满意,他说自己的毛笔不好。丽华说她用的是和他一样的笔和墨,自己字写不好不要怪毛笔。
接着,他要晓萍写几个字让他照着写,晓萍就给他写了几个。谁知这就闯下了大祸,周老师的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把他的小把戏给识破了。
下午第四节是周老师的语文课,她要讲解前两天交上去的作文和今天交上去的大楷字。照例是林媛的作文写得最好,周老师夸奖了她一番之后,开始讲作文的要点。说老实话,到下午第四节课我们的肚子早饿了,因为隔壁那家食堂里飘出了特有的饭菜香把我们的灵魂都勾走了。大家都盼着下课,好回家去吃点心了。
周老师接着表扬了林媛和李明的大楷。老规矩,他们俩人的字要贴在墙报上,让大家学习。我觉得奇怪:这次怎么没有晓萍的字,她的字才是最好的。
突然,周老师提高了嗓门:“今天我很生气,我班竟然有人穿通一气作弊,用别人写的字来蒙骗老师,太不像话了。周德明,你站起来。这全是你写的,还是别人替你写的?”周老师把大楷给德明看。
“我自己写的。”德明脸不改色心不跳。
“你还要撒谎。你写得出这样的字来?”
“姜晓萍,你给我站起来。是你帮他写的吗?”
晓萍还没站起来就先哭出声来。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
“姜晓萍,我看你平时闷声不响,老老实实的,想不到你竟敢和别人穿通一气,来蒙骗老师,是什么居心?这件事我要向校长回报,一定要严肃处理。”
“周老师,这不能怪姜晓萍,是我要她写的。要罚就罚我。”虽然德明想把事往自己身上揽,但也救不了晓萍。
“你闭嘴,刚才你是怎么说的!”
周老师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是晓萍干的呢。这时,我朝丽华看去,丽华也正好向我看来。我知道,我俩必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为晓萍说话,这太冤枉她了。按理说,丽华是小组长,还是小队长,她的话要比我有份量,而我在周老师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要蒙人编瞎话,除了我还有谁。这事我不出头,谁出头,我马上把手举了起来。
“你站起来说。”
我从容不迫地将现编的故事搬了出来:“周老师,这事你不能怪姜晓萍。小组写字的时候,周德明有几个字写不好,要姜晓萍写几个让他照着写。姜晓萍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并关照周德明这张纸不能当作业交,要他重写一张交。周德明是知道的,不知怎么他把这张交了上去,也许是搞错了。你可以问小黄,他们是知道这些的。”
“黄沪生,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周老师。”听小黄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姜晓萍,你坐下吧。不过字是你写的,你也有一定的责任。周德明,你给我站着,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
德明就这样站了半节课,没有上去立壁角就是他的福气了,反正他坐最后一排。对他来说,罚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也不怎么在乎。
放学的路上,晓萍又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知道劝也无济于事,她从小就爱哭。有一次,她竟为算错了一道题而哭了半天鼻子。德明说她眼泪就像自来水,一开就来。不过我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停下来。
“德明要倒霉了,一顿毒打正等着他呢。”我有意这样说,我知道,晓萍的心肠最软了。
“啊呀,阿魏,你说他爸妈要把他怎样?”晓萍有点急了。“明天你们看着吧,他**要打烂了。”
“这么说,是我的字害了他?”
“他活该!自作自受。”丽华和晓萍是两种人。
“啊呀,丽华,你不要这样讲嘛。听阿魏的意思他可能是交错了。”这时,晓萍的眼泪早就干了。“你还真信他。”丽华把德明是看透了。
“他有意这样的,想看看周老师是否对他有成见。”小黄也在一旁说。
“好了,好了。快回家吧。”丽华急着要回家了。
茶馆店
今天晓萍大伯要带晓萍和我去孵茶馆店。大伯养了一只画眉鸟,已好几年了,但是叫声不够美,叫起来也就是一两声。听别人说,这是他鸟“冲”得不够,意思就是要他经常去溜溜鸟。溜鸟的地方很多,公园和人民大道都可以,不过她大伯不愿去那里,他就想到了茶馆店。
这家茶馆店在我们家附近,靠近吉安路菜场。有时我跟阿婆去那里买菜,常常被楼上鼎沸的人声和悦耳的鸟鸣所吸引。我很好奇,想上去看个究竟,但我一个人不敢。前几天,我在小组里说起这家茶馆店,说我很想去。丽华告诉我,她爸爸只去过那里一次,是人家请客的。他平时有空,都是在老虎灶的茶摊头上喝茶。
想不到几天后,晓萍就告诉我她大伯要带她去那茶馆店。茶馆里全是男人,她有点害怕,所以要我陪她去,她大伯会买早点心给我们吃的。我知道是我要去,她才这么做的。
一清早我匆匆吃好早饭,便到了晓萍家。只见她大伯在给鸟加食和水。那只画眉在笼子里活蹦乱跳,就像和我打招呼:今天我要去会会我的同伴了。它很漂亮,特别是那两只眼睛,像描出来的一样。我问大伯给画眉吃些什么,他告诉我每天要给它吃十来条皮虫加蛋米。没有活虫的时候就喂它点瘦肉酱。我吓了一跳,冬天大的皮虫一分只好买两只,十来条皮虫是什么代价啊。
几分钟茶馆店就到了。一上楼,我算是开了眼。大厅里有十来张八仙桌,是座无虚席。桌子的上方都挂着一、两只鸟笼。沿马路的窗全开着,上面也都挂着鸟笼。笼子里大多是画眉、百灵和绣眼,其它的鸟我就叫不上名了。有一种小鸟胸脯上的羽毛血红,两只小眼睛漆黑又明亮,叫得相当婉转。关画眉和绣眼的是小笼子,笼子上还有蒙布。百灵鸟都是关在大笼子里,有的笼子很高。最让我看不明白的是,一只几乎和麻雀一模一样的小鸟,其鸣声一串连一串,相当悦耳,有点像百灵鸟。难道它像八哥一训练出来的?后来养鸟老法师告诉我,这不是麻雀,是山麻雀。
一个跑堂的走过来和大伯打招呼,把我们领到了一个靠窗的桌子。桌子上已坐了四个人,相互打了招呼,大伯就把鸟笼挂了上去。刚坐定,茶就送了上来。我环顾四周,在座的全是大人,没有一个女人。看来今天只有我和晓萍两个是小孩了。晓萍不习惯这种地方,低着头在偷偷地往四处看。
现在茶馆里是热闹非凡,鸟鸣声嘹亮悦耳。百灵的叫声多变化而且经久不息,有的一边唱,还一边张开翅膀跳起舞来。耳闻目睹,我才明白了“百灵鸟自由歌唱”的含义。画眉鸟的歌声激昂悠扬,有的清脆婉转。大家好像在唱歌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一个比一个唱得动听。但在我耳朵里,还是晓萍大伯养的一只跟长得麻雀差不多的芙蓉鸟叫得好听,那声音轻柔,婉转悠长。
再看那些茶客,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有的一面观赏着笼鸟,一面笃悠悠地品着茶;有的围在一起吹吹牛皮,谈谈山海经;两三个靠窗而坐的茶客好像是手不释卷的读书人,一张报纸一本书,对那喧闹声是充耳不闻。我真佩服他们,这种地方还读得进书。不过,这些茶客都有个共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吃起茶来就像我外公吃老酒,是一口一口地咪,好像这茶要一块钱一杯似的。
一个跑堂的拎了一个铜吊子,微笑着穿梭于八仙桌间,不用茶客打招呼,他就会给空茶壶里添上开水。他把水壶拎得很高,壶嘴离茶壶很远,却能十分准确地冲进很小的壶口里。我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现现丑,不过我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那些茶壶是空的呢?不一会儿,就有人提着竹篮来叫卖早点了。那篮子里有羌饼、蟹壳黄、葱油饼和油条,大概是有人预先订的。我知道这些东西来自斜对面点心店,他们的蟹壳黄、葱油饼和羌饼的生意很好,以前我也去过他们那里买羌饼。
大伯要了二两羌饼,三根油条和三个蟹壳黄,我忙说我已吃过早饭了。晓萍说我胃口大,要我再吃一点。照着别人的样子,我和晓萍也慢慢地喝起茶来。咪一口茶,咬一小口蟹壳黄,听听鸟叫,再看看那些在谈山海经的茶客,我觉得这里蛮有意思的。大伯说到茶馆店可以长见识,因为这里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都有。不少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听小道新闻、花鸟鱼虫、逸闻趣事、和人情世故,还有的是为了忘掉烦恼,改善心情而来。但我觉得到这里来主要是喝茶吃点心和听听鸟叫,别的我就不怎么感兴趣了。
大伯和同桌的人攀谈起养鸟经。这时,有个人拎了个鸟笼,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同桌的人叫住了他,他便在我们这里坐了下来。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是个养鸟的行家。
他听了大伯的介绍后,就叫大伯把鸟笼的蒙布掀开。那鸟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吓得惊恐万状,在笼里乱窜,它怕生。那人马上把布蒙上,只掀开一条缝,再把笼子挂到了窗外,便大谈起养鸟经来,同桌的人听了都不住地点头。我想,等我有了钱,我要养一只百灵鸟,它的叫声比画眉更动听,而且寿命也长。听那人说,百灵鸟养得好可活二十年。
我胆怯地问那老法师:“你刚才晃动鸟笼,就不怕笼中的鸟像晕船一样要头晕呕吐吗?”
“小阿弟,鸟在树枝上栖息时也是随风不停地晃动,这不仅不会头晕,而且可以练它脚筋,让它有一种在野外的感觉。”
没多久,挂在窗外的鸟叫了几声,一会儿又是几声,时间比第一次长。这样几次下来,它就像其它的鸟一样唱了起来,不过声音比人家的要轻,唱的时间也比别的鸟短,但这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看来今天不虚此行。我对大伯说,这里的鸟叫得是动听,但太响了,要是坐上一天,耳朵有点吃不消。大伯说,在大自然,鸟的鸣声是很悠然的,要是在乡下或山村,你就能体会到“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意思我和晓萍能想象得出,但“林愈静、山更幽”,在城里怎么能体会出来。
就这样,我们在茶馆店坐了近两个钟头,晓萍就想回去了。大伯付了账,那养鸟老法师的茶钱大伯就请客了。一路上,我拎着鸟笼,学着那养鸟老法师的样子,轻轻地摇起鸟笼来。听他说,这样可以锻练鸟的脚筋,还可以炼它的胆子。
还没到顺昌路,就远远看见横弄堂口的老虎灶前摆了两个大方桌,十来个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平时我们经常路过老虎灶,谁也不会去注意那两个大方桌,我想在老虎灶喝茶一定很便宜。
太平桥
今天下午第三节课间休息时,大家就开始讨论吃什么点心了。上海滩的小吃很多,我们顺昌路上太平桥点心摊是小有名气的。晓萍说她好久没有吃到老虎脚爪了,她很想再尝尝,但不知附近什么地方有卖。本来,每天下午总有一个老头来学校附近设摊卖老虎脚爪,不知什么原因,他好长时间没来了。我告诉她,黄陂南路上就有一家做老虎脚爪的小店,不过离这里较远,在建国路附近。晓萍就要我带她去买,听我们要去买老虎脚爪,许多同学都要和我们一起去,大家都想再尝尝。
我们下午都要吃点心的。读幼儿园时,每天睡好午觉,我们总是先喝一杯开水,然后每人发两块滴上几滴鱼肝油的饼乾或糕点之类的东西,吃好点心后还要做口腔操。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很难改掉。每当下午上课的时候,肚子饿得特别快。所以有时大家下午放学后会一起去买点心吃。
当然,只有像晓萍、小黄、大铭和班里几个有钱的人才能经常去点心店或摊头上买吃的。大多数人只能在家里弄点吃的。像我和德明,下午肚子饿的时候只能拿点冷饭,用开水一泡,再弄点酱菜之类的东西,将就着填饱肚皮就满足了。照德明的**,这就赛过活神仙了。丽华经常吃的点心是炒麻粉,炒麻粉是她自己做的。即把面粉放在铁锅里炒,炒到了有点焦黄就好了。有时,她在炒麻粉里加些黑洋酥和糖,再用开水一泡,那味道就非常香甜可口了。
你只要有三分钱和一两粮票,就可以到摊头上买点心吃了。三分钱的东西是用来骗骗嘴巴,点点饥的,像大饼、老虎脚爪、酒酿饼、米饭饼和淡豆浆,都是三分,一两粮票就够了。当然,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美味。要是有四分,除了点点饥外,还可以小饱口福,如油条、油煎糖糕、脆麻花,糕团店里的赤豆糕、黄松糕等,都是四分钱。如口袋里有五分,那你的选择就更多了:葱油饼、甜大饼、油墩子、粢饭糕,小肉馒头、咸豆腐浆、羊肉粥、条头糕、双酿团等。还有食品店里的糕饼点心,有不少都是五分钱一只。要是有一角、两角的话,在太平桥,你就可以大吃一顿了,什么生煎馒头、春卷、小笼、锅贴、大小馄炖、油豆腐细粉汤、鸡鸭血汤和各色汤面、炒面等随你挑。可惜的是,我和德明是很少有机会能够存到一角、两角的。
想不到这次德明不想去,说他没钱。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心疼起口袋里仅存的几个小角子,我还要用它们派别的用场,就推托起来:“德明不去,我也不去了。”
晓萍一听急了:“啊呀,德明,你就陪我们去吧。不买没关系,我‘哈点’给你就是了。”
“走,走,德明。大家分你一点。”我们都这样说。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大家像小鸟一样飞出了校门,我班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从黄陂路向南行进。丽华没有去,说要帮妈做家务,这我们理解。林媛说她要看书,也不能去,我们就有点想法了。她根本不缺钱,就是不想让别的同学看到她和我们一起在马路上吃东西,她认为这样不雅观。
到了那小店,发现炉子前没有几个人。店主见我们那么多人来买他的老虎脚爪,顿时眉开眼笑,忙对我们说,马上再烘一炉,很快就好。烘老虎脚爪和大饼是同一种炉子,这家店上午做大饼油条,下午才烘几炉老虎脚爪。除了形状之外,它们的区别就是:大饼是咸的,上面撒上些葱花和芝麻。老虎脚爪则有些甜丝丝的。
那店主熟练地将一只只面团用手掌摁成圆形,在面团上划几刀,再用糖水把面团刷一遍,最后把它们像大饼一样贴在炉壁上。一会儿的功夫,一炉老虎脚爪就烘好了,出炉后,再用糖水刷一遍。大家都说它有点像老虎的爪子,其实,我们谁也没有仔细地看过老虎的爪子。
晓萍要买一只给德明,德明不要,说只要一点就可以了。晓萍、海伦和我们三个,每人给他一爪,他倒吃上了五爪。
晓萍说,这老虎脚爪味道并不怎么样,没有米饭饼好吃。海伦说蛮好吃的,要调调口味。不过,大多数的同学认为要比大饼好吃。我说以后带他们去买海棠糕,里面的馅料多,比老虎脚爪好吃多了,不过海棠糕要贵一点。
我们啃着老虎脚爪往回走。突然,晓萍喊住了我们:”当心地上!”
我往地上看去,并没有什么东西,便问她:“当心啥?”“别踩到地上的药渣,要倒霉的。”
“为啥要把药渣倒在地上啊?”我问晓萍。“我阿娘告诉我,路过的人踩上药渣,就会把病气带走,那病人才会好得快。”
“都是迷信。”勇强不理这一套。虽是这么说,但大家怕踏了招晦气,都绕道而行。
“谁这么缺德啊,要人家代他生病,还要害人滑倒。”海伦气愤地说。
到了合肥路,德明突然对大家说:“我带你们去拾毛坯刀片怎么样?”我们都点头同意。他要海伦和晓萍先回家,晓萍却说她也要去看看。合肥路上有家刀片厂,门前有个大铁箱子,里边都是报废了的刀片。
这时,有个工人拉着一辆黄鱼车从厂里出来,车上有几筐报废了的刀片。他把筐里的刀片倒进了铁箱里,有不少撒落在箱外,他也懒得去捡。大家一哄而上,地上刀片的品种比文具店里的还多。而我们要捡的是那种五分一把的小刀片,它比小折刀更锋利,削起铅笔来更顺手。我们每人都捡了好几把,那看门的老头也不管我们。其实那些刀片只有一点小毛病,回去稍微弄一下就可用了。
合肥路上还有一家煤球厂,我们又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它的厂房很高,有好几部机器轰隆隆地劳作。只见煤球从机器里吐出来,传送带将它们送到厂房外的一座煤球山上,几个黑得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工人手拿铁锹奋力地将煤球铲到一个个方形的竹筐里。我知道一筐约重五十斤。有好几辆黄鱼车和拖车在等着装车,一辆小卡车也在等。除了几台煤球机,还有一台煤饼机,它有好几排煤饼模子,一排约五、六只。传送带源源不断地朝模子里喂煤屑,模子里竖着约十来根圆铁条,一只有洞洞眼的圆铁饼冲头,随着机器转动一上一下地将模子里的煤屑捣实。压好的煤饼五只一排由传送带送出来,一个工人快速地将煤饼整齐地装进一个浅木格子。听人说,上海的煤饼大多由这家厂生产。
回到了复兴路顺昌路,也就是到了太平桥。这里商家林立,星罗棋布,是一家挨一家,而几乎每家商店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虽然淮海路、南京路各色店不计其数,但大家偏爱这里,可能是店小更亲切吧。
顺昌路复兴路上的那家邮局倒是不常来的,因为我们几乎不写信,就是寄信,也没有必要到此,马路随处可见信筒,一天收信四、五次。就是收小包裹和汇款单,也是由邮递员送上门,只要另给五分赏钱就行。
转弯角上的那家点心店我一次也没进去吃过,因为太平桥点心摊的点心既便宜又好吃。在我们的眼理,它只不过比店心摊干净一点,天热有风扇,天冷吃不到西北风。但晓萍说这家的生煎馒头味道还可以,和太平桥的有一比。
往北几步便是一家西药店,我到这里也就是买买阿司匹林、咳嗽药水、痱子粉、阿婆的胃痛粉等,小时候却经常来买盐水片当零食。紧挨着的是一家糕团店,经营各种糕团,过年时桂花糯米糖年糕阿婆是一定要上这里来买的,因为海伦只认这里的糖年糕。它的旁边是家棉花店和废品回收站。去年我妈在这家棉花店给我和阿哥买了两条黑嚓嚓、质地很厚绒线裤,七块一条,穿在身上很暖和但羊毛粗,刺得大腿直痒痒。听张妈说,隔壁废品回收站把收来的烂绒线,送到厂里打一打,再纺成绒线,由于颜色杂七杂八,只好染成黑色,再织成绒线裤送到棉花店来卖。那家废品店我是没什么机会来的,家里的旧书旧报纸,废铜烂铁都由我阿哥包销,阿娘不相信我,说我要揩油。但德明的运道就比我好,他家的废品大都由他来卖。我常常想,张妈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让常常要扣克钞票的德明来卖,是不是有意让他多拿几个钱。而每次上废品店,德明都要叫上我,我也好借借光,尝尝甜的咸的。
再往北是一家有些年头的南货店,有三、四开间门面,讲讲是南货店,它南北山货都经营,有时还卖正宗的宁波年糕。阿娘讲这里的货强货真价实,所以她常常舍近求远,差我到这里来买南货。我记得每逢过年买年货,这里生意比我家附近的巨龙食品店要好得多。
南货店的对面就是顺昌路菜场。它是一家半室内菜场,就是有屋头顶没围墙,能免受日晒和雨打,但大冷天刮起西北风来,那卖菜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比起附近几家露天菜场,它的条件好多了。那一方方水泥砌成的柜台美观大方,又便于清洗。想象力丰富的我们把它们看作迷宫,而柜台下面的空挡,那是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的好地方。现在菜场里没有多少顾客了,所以许多柜台正准备收摊。菜场只有开称的时间,收摊就不定时了,菜卖光就回家。只见菜场前的空地上堆满了一筐筐饭碗大小的乌龟和甲鱼,闻着杀鸡杀鸭留下的血腥味,一只只缩紧乌**,遑遑不可终日。
那块空地上有好几个小贩在设摊。一个样子像农民的在卖龙虾,三分一只,生意还不错,一般都是买回家让孩子养着玩。有个老太在卖芦根,一根根黄里透白的芦根整整齐齐地躺在一个扁竹篮里,也不知道几分钱一根,但我知道芦根是用来清热去火的,能治喉咙痛。
有个老头在卖老鼠和蟑螂药,还起劲地一边吆喝一边唱。他吆喝起来吐沫四溅,唱的时候满脸通红。不少人围着他在看热闹。地上摆满了死蟑螂,足足有几百只,而地上那只老鼠却是活的,而且还是洋老鼠,它东溜溜西逛逛,还不时地闻闻摆着的老鼠药,就是不肯亲口尝一尝。我对德明讲,这只笨头笨脑的洋老鼠都不肯吃,狡猾无比的黑老鼠怎么会上当受骗,他为什么不弄几只死老鼠来呢。德明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问那老头:“你这只洋老鼠死也不吃,这老鼠药会不会是假的?”“不要瞎讲小阿弟,老鼠药是真的,不相信你吃一点。这只洋老鼠是家养的,它当然知道这是毒药。”
至于地上几百只死蟑螂怎么来的我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如果是被蟑螂药毒死的,我想他家里最多也就十几只,早就被他斩尽杀绝了。那么他是如何弄到那些死蟑螂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蟑螂是他专门养的,用来骗骗人。
我们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也没一个人掏钱,谁也不肯花这冤枉钱,因为卫生站经常到里弄来免费发放毒老鼠和蟑螂药。这时来了一个市场管理所的人,要那老头跟他去办公室。看来这个老头要倒霉了。
走过菜场便是那家纸张店。这里我们倒是经常来逛逛的,以前来买蜡光纸,后来买刻花纸、包书纸和开花纸。有时也来买道林纸,它比普通的纸硬一点、白一点、滑一点、光头足一点,当然价钱也贵一点,其实就是高级一点的印刷纸。去年张妈在这里买了好几卷印有万花筒花样的墙纸贴在墙壁上,朝南的房间便更亮堂了,真是“蓬荜生辉”。张妈说贴墙纸比刷石灰省力而且掸灰尘方便,但要是楼上人家拖地板漏水,那墙纸就遭殃了。纸张店隔壁的棉布店,我们从来是不屑一顾的,照德明的**,那是女人逛的地方。
我们这帮人穿过顺昌路到了东面,这是一家名称起得很好的中药店,叫“岑良心”的中药房,它古色古香,但店堂有点昏暗,所以海伦怕来这家药房。海伦吃的中药,都是由我来抓的。隔壁天禄食品店平时没有必要来,但中秋节八分一只的鲜肉月饼是一定要上这里来买的。因为它做工相当道地,味道相当鲜美可口,而且附近只此一家能做鲜肉月饼。
过了自忠路,我们在大新春饭店前停下了脚步。有个带草帽的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系着一个扁扁的小畚箕在路中央的阴沟里掏东西。我们好奇地围了上去。“阿叔,你在掏什么啊?”
“小阿弟,我在掏饭店里流出来的下脚水。”那人抬起头看了看我们。我们这才发现他已是个老头了,皮肤黝黑,满脸都是皱纹,身旁还有部脚踏车,后轮上挂了两个大铁桶,里边是黏乎乎、脏兮兮的下脚水。
“这下脚水派什么用场啊?”“卖给厂里去炼油,做肥皂。”
“这两桶下脚水能卖多少钱啊?”“没多少,小阿弟,混口饭吃吃。”
后来德明告诉我们,他小舅说这种人一天好赚很多钱。这两桶下脚水能炼出不少油来,油要多少钱一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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