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阿娘吃饭
我从小由阿婆带大,稍后阿婆又带了海伦。『言*情*首*『言*情*首*海伦之后,阿婆一直没有断过带小孩,这已成了她后半生的爱好。这两年,阿婆又带了一个外国小孩,叫刘铁,他也是从产院直接送到阿婆家来的。这孩子长得漂亮,阿婆教得又好,十分讨人喜欢,无论阿婆带他到什么地方,都会引来一片称赞声。晓萍更是喜欢他,有事没事都要到阿婆家来逗他玩。
说是外国小孩,其实他只有一半外国血统。他爸是印尼华侨,早年来中国留学。由于当年印尼政府排华、**,他就留在了中国并和一个外国女留学生结了婚。他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中学教体育,和我妈是同事。女的则分在镇江工作,夫妻分居两地。
那女的是正宗的外国人,蓝眼睛,高鼻粱,长得很美。那次来上海来出差,要我陪她去南京路买仪器。她一身洋装,走在马路上,路过的人都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有时还要围观。她一开口,就会把旁人吓一大跳。她说的是正宗的普通话,跟无线电里的人讲得是一模一样,比围观的人都讲得好。
她很想念自己的儿子,一直要阿婆去镇江玩几天,好让她多看看儿子。是阿婆要照顾我和海伦,月兑不开身。现在正好是放暑假,加上我们人也大了,阿婆就答应去镇江一个月。从小到大,阿婆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我当然舍不得她走。
还有海伦,一听阿婆要去镇江,更是舍不得,哭哭啼啼,要阿婆早一点回上海,在她眼里阿婆对她最亲。
更倒霉的是阿婆离开上海,我只好由阿娘管教。我父母早就想要阿娘带我,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时机来了,正好收收我的骨头。
我们祖上是宁波镇海,阿娘讲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她叫我们男小人为“小顽”,大约是顽皮的意思,叫女小人为“小娘”。在她眼里我阿哥和阿妹是好小囡,我则是不听话的“捣蛋鬼”,一无是处,被阿婆宠坏了,她要吃饱人参才管得动我。
讲阿哥是好小囡,我没话讲。说我是“捣蛋鬼”,我就有点不服贴了。我知道阿哥从小就听话老实,还特别聪明。
说他老实,无非就是阿娘要他干啥他就干啥。他还经常在马路上和弄堂里做“好人好事,助人为”。有一次,他在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拾到了一叠粮票,交了公,迎来了一片赞扬声,听说报社也找上门来了。那时候,粮票就是命根子啊。害得我和德明在来回幼儿园的路上,四只眼睛就像捡拉圾的,死死地盯住地面,看看有没有别人掉下的东西,也好让我们做一回好小囡。两岁多一点,他就能陪老爹去弄堂口的剃头店去剃头,因为老爹有时不认得回来的路。还在幼儿园的时候,阿哥的脑袋瓜就比一般人的要好,玩大积木时,他竟玩出了什么“明创造”,弄得幼儿园上上下下都喜欢他,把他当成宝。他年纪小小就能跟我讲什么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长子权的故事。他哪里听来的,我读幼儿园时老师没给我们讲过啊。
我阿哥确实和别的孩童不一样,除了见到老师就讲上午好和下午好,回家说再见,他还要深深地鞠上一躬,也不知跟谁学的。叫人是应该的,但鞠躬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当然,见到老师和长辈打招呼,这点礼貌我还是有的。最让我佩服的是,两角一包的五香牛肉干,他竟吃上半个来月。牛肉干、牛肉干,就是叫你干的吃,他却把牛肉干放在饭上蒸,一块成了两块。同样是一包牛肉干,我是决不会留到第二天的,因为当天没吃完,晚上我要睡不着觉的。
跟阿娘吃饭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她讲我是“又懒又馋”。讲我馋,我也就认了,说我懒,难道要我到地主家当长工。
我仍就睡在阿婆房间里,就是饭要到客堂间来吃了。阿娘对我是管头管脚,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很快尝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的滋味。我有时犟头倔脑,不讨阿娘欢喜,这更使我想念起阿婆来。其实,阿娘也没错。我这个人是油腔滑调一点,态度恶劣一点,人懒惰一点,嘴巴馋一点,胃口大一点,吃相恶劣一点,长得难看一点,还经常要闯祸,给家里添麻烦,她怎么会喜欢我。
首先,阿娘规矩多。我们宁波人的规矩是出了名的,而我阿娘的规矩又特别重。阿娘讲,“三岁看到老,规矩要做早。”我十岁才归她管,而且是暂时托管,看来是没有药救了。阿娘告诫我:“小孩要循规蹈矩,做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更不能无法无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我犯了家规,那就要家法伺候。”
记得我们小时候要表达一样东西有很多时,就讲什么“糟糟翻翻”,阿娘听到了,就不许我们讲“糟翻”这两个字。我问为什么不能讲“糟翻”,阿娘回答说,小人不要多问。后来人大了,知道“糟翻”就是造反,小人要造反,那还不翻了天。
阿娘的规矩有:不许回大人的嘴,不许骂人,不许打人。人家打你,不许还手,只好告诉他家里的大人。没有大人的同意,不许到人家屋里去,不许吃人家的东西,更不能伸手要。她认为这些都是“扦头皮”的事。
阿娘要我打不回手,我也太好被人家欺负了,在我眼里,这才是丢脸的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的原则是,打得过人家就打,打不过就喊人帮忙,再打不过,最明智的就是逃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告诉人家的大人是下下策,这样会弄得双方大人都知道。我在外被人打了,回来还要挨揍,太不划算了。因为阿娘讲过,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铛。小人打架,两个人都有错。
阿娘讲吃人家的东西要得到她点头,这未免也有点太不实际了。比如说,有时海伦妈带我们出去看电影,到了电影院,就会买一点零食给我们吃,难道要我从电影院跑到家里向阿娘请示?阿娘讲我是强词夺理,油腔滑调,乱话三千,是“闲灰”,这样和她讲话是没大没小。这更加坚定了她要好好做我规矩的决心,我的日子也就更难过了。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乱话三千,其实也就是说说大话,信口开河而已,为此闯过不少祸,当然也挨过不少打,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没改掉,看来只能带到棺材里了。
吃饭的时候,那清规戒律就更多了:吃饭的时候,饭不能盛得高出碗口,要宁浅勿满,盛饭时要将筷子放在桌上,不能夹在碗底去盛饭,这是下等人的吃相。她要我们捧牢饭碗,说只有这样,将来的饭碗头才捧得牢。不能把饭碗放在桌上低头扒饭吃,不许留饭碗头,还有嘴吧里不能出“叭哒,叭哒”的声音。阿娘关照我们:筷子不能握得太高也不能太低,大人没动筷子,小孩不能先动。眼睛不要老盯着好小菜,挟菜时不能用筷子翻,挑东西吃。菜不能连着挟两次,还有吃鱼不能翻身等等、等等。反正我也记不全,经常要犯规。但我有点想不明白,阿婆也是宁波人,她怎么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呢?
我知道,阿娘的这些规矩,就是套在我头上的紧箍咒。我嘴上不敢讲,心里却在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民主社会,还用这些陈规陋习来限制我。我归结起来,阿娘就是要我们小孩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做人。到了我身上,就是要我规规矩矩,不许我乱说乱动。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一个月,我能逆来顺受,只要阿婆一回上海,阿娘就管不着我了。
第二使我不习惯的是,阿娘太节约。人家说宁波人节约,这是非常中肯的。当然,在上海的宁波人,由于条见不同,情况也会有所不同。但总的来说,大多数宁波人还是相当节约的,不然也不会背上节俭的美名。
就说烧菜吧。阿娘用的是八角一分一斤的菜油,有股菜腥气,我不习惯,因为阿婆用的是生油就比菜油香。我问阿娘为什么不用生油,她说一斤菜油要比生油省七分。我就想,阿娘用油像滴眼药水,一斤油好烧半个号头,平摊下来一天多用一分都不到。
还有早饭吃油条,阿婆买两根,为了让我多吃,自己只吃半根。到了阿娘这里,两根油条要四个人吃,她和我们三兄妹。就是一人半根,阿娘还“肉磨”。她把油条一撕两,再一撕两,一根变成了四根。用剪刀剪成小段,倒上酱油,佐泡饭。我总是一碗泡饭还没吃掉,油条早没了。
再就是吃乳腐。从我懂事起,阿婆一直是买七分一块的玫瑰乳腐,上面在放些糖,再滴上几滴麻油。那玫瑰乳腐是又糯又香,十分好吃。阿婆把乳腐一分两,我每顿半块。阿娘经常买的是三分一块的红乳腐,那红乳腐又硬又咸,味道差远了。就是这样“蹩脚”的东西,还要一分四。不过阿娘会经常调花样,有时酱油店里卖一种小方白乳腐,一分一块。阿娘就给我两角,叫我去排队买。那小乳腐又鲜又糯,味道好,但一人只好吃一块。和阿婆比起来,阿娘要节约多了。
有一次阿娘惯一记派头,差我去买一角花生酱当早饭菜。那东西贵,一角只有一调羹多一点。阿娘往碗里加点盐、两调羹白开水,叫我调。我调了没几下,水就被花生酱吸干了。她再加两调羹水,我再调。就这样,一调羹花生酱就调出一小碗,像薄浆糊一样。阿娘勺了一调羹给我,算是我的一份。
一碗泡饭还没吃完,我的调羹就添得干干净净了。阿哥看我吃白饭,便给了我一点他的花生酱,还叫我慢点吃。阿妹学他的样,也分了一点给我。我就叫他们放心,因为我吃白饭的本事最大。我在泡饭里加了一点酱油,一碗泡饭就倒进了肚子里。
有一次,我壮着胆问她:“阿娘,半根油条一个人怎么够吃?”
“吃饭,吃饭,就是吃饭,不是叫你吃小菜。”
“那么小菜不要吃好来。”我反唇相讥。
“小菜还是要吃的。白饭咽不下去,小菜一吃,饭就下去了,小菜就是‘下饭’。”
“有时我们吃面,那小菜就是‘下面’,吃粥就是‘下粥’了。”
“小鬼,废话这么多,快吃。吃好做家务去。”
我阿哥和阿妹都为我担心,我竟敢和阿娘“回嘴八张”,在他们眼里,就是阿爸和叔叔也不敢这样。
还有一次,我嫌阿娘给我的菜太少,就对阿娘讲,我们宁波人也太做人家了。阿娘讲,做人家有什么不好。接着,她又讲起了宁波人做人家的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家,吃饭不舍得吃小菜,就在窗口吊了一块咸鲞鱼。大家看一眼咸鲞鱼,吃一口白饭。大媳妇多看了几眼,姑娘就讲,阿嫂多吃了几口咸鱼。我不明白为啥我们宁波人这种故事那么多。
我还听到一则讲宁波人节约的笑话。那是搬来不久的山东人,人称“胖头”,讲给我们听的:他从前的邻居,阿毛娘,是宁波人。她非常节约,一个人在家吃中饭,常常不吃小菜,只冲一只海蜒酱油汤下饭。
一天吃中饭时,她家来了一个客人。她便留客人吃饭,只听她大声地对客人说:“确那、确那,自家人。没啥下饭,咸菜、慈菇肉、蛋划划。胖头想,今天阿毛娘怎么那样大方,一顿中饭,就请人家吃四只菜。
客人走后,胖头就问她今天请的是什么客人,怎么有四只菜,而且两只是荤菜。阿毛娘告诉他,只有一只菜:咸菜。
“那我听起来就好像有四只菜。咸菜、慈菇烧肉、加蛋汤。”胖头听大不懂宁波话。
“你听我讲,”阿毛娘向胖头解释,“咸菜慈菇肉,咸菜一只,‘慈菇肉’就是自己揉的,当场腌的。‘蛋划划’,自家腌的咸菜,哪能会咸呢,自然是淡而无味。”
虽然这是笑话,但也反映了宁波人节俭的风尚,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
当然,节约肯定不是坏事。每年香莴笋上市,一般人家只吃莴笋肉,叶子都是扔掉的。我阿娘就不一样了,她把莴笋叶洗净、凉干,撒上面粉拌匀,放在蒸笼里蒸。用酱油、醋、麻油和豆瓣酱之类的东西弄成一碗调料,再烧一锅薄粥汤。吃的时候,喝一口薄粥,咬一口粉蒸莴笋叶,它有点糯,有点脆,有点酸、有点苦,还有点甜。吃到嘴里有五、六种味道,我也讲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晓得只有阿娘才弄得出这种味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如何善罢甘休。阿娘讲我刚刚在阿婆家吃好饭,怎么又要吃了。我只好说我肚皮饿得快。
邻居把不吃的莴笋叶都送给了阿娘,有时有好几篮头。阿娘就用盐把莴笋叶揉一揉,像腌咸菜一样腌起来。我听阿婆讲莴笋叶吃多了要捂眼睛的,阿娘告诉我用盐腌过后,就没事了。阿娘还把吃剩的西瓜皮洗净,去皮晒干,再腌起来。用它来炒毛豆子和咸菜,味道真不比萧山萝卜干差。
再讲差人做事,阿婆就很大方,从不亏待人家。她差弄堂里的阿戆买五角煤球,来回五分钟的事,阿婆就给他一角钱,有时两角。海伦说给得太多了,阿婆却对我们讲,从前皇帝也不差饿兵。
我是阿娘的孙子,她差我是天经地义的,当然没有走脚钿。说做事,也无非是买买小东西,跑跑腿而已。不过我也老实不客气,能吃就吃一点,能捞就捞一点。如去买花生酱,从酱油店出来,我就用手指沾一点花生酱尝尝,这样一直好尝到大门口。去买甜面酱和豆瓣酱,我也这样,阿娘一般是觉察不出的。
当然也有被她现的时候。有一次,阿娘叫我去买一种叫芦花瓜的小酱瓜,有人叫它花油瓜,很咸,但鲜美异常。这种小酱瓜很贵,要一元钱一斤,一角只有一点点,我从来没有尝过它的味道。老规矩,一出店门,我就挑一根大的放在嘴里。想不到这东西咸得要命,吐掉又不舍得,只好把它吞了下去。由于太咸,我一路上打着响亮的,令人吃惊的喷嚏,到了家里还打个不停。阿娘就晓得我偷吃了:“小鬼,这么咸的酱瓜,怎么能空口吃?”
“阿娘,这么咸的东西,你怎么吃得下去?放心好了,这种东西我是不会偷吃的。”
还有一次,阿娘差我去买一角一包的新疆葡萄干。这是美味,一出食品店,我就迫不及待把三角包拆开,放了一粒在嘴里,又拿了一些放在口袋里。
快到家的时,我想把它再包起来,才知道这三角包不是人人都会包的。我横包竖包,还是包不像,我只好把口袋里的再放回到三角包里。阿娘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向阿娘坦白:我是想尝尝味道。她说要吃就向她要,不要自己拿。我马上把手摊了出来,阿娘没办法,她自己说的,只好拿了几粒放在我的手里。以后碰到三角包,我再也不敢拆了。
跟阿娘吃饭,还有一点开始很不习惯,就是她烧的菜实在是咸,我有点吃不消。咸,是宁波人小菜的一大特色。
记得第一天吃中饭,只有两只小菜:一碗是鸡毛菜,一只是干煎暴腌咸带鱼。阿娘关照过了,一碗饭吃一块带鱼。我一看这带鱼,本来就是小带鱼,而且还是小段,大的都留在晚饭等大人回来一起吃。也不知道阿娘是多少一斤买来的,阿婆买的带鱼就比这大得多,我记得是三角一分一斤的。而且阿婆给我和海伦都是中间段,自己吃小的一头。
但阿娘花在着小带鱼身上的时间却是毫不吝啬的,反正阿娘不上班,有的是时间。她把小带鱼切成斜段,这样看上去小带鱼就阔了一点,再薄薄地抹上一层盐,放在淘箩中凉干。三个钟头风吹下来,那带鱼就很干燥了。暴腌咸带鱼阿娘是煎的而不是氽,就是在铁锅里放一点点油,一块一块地用小火煎。我问阿娘为什么不开大油锅氽,阿娘讲暴腌咸带鱼一定要慢慢地煎,这样带鱼的肉头紧有弹性。我看得肚肠骨也痒死了,阿娘怕我偷吃,便叫我到外面再去玩一会儿。闻到煎暴腌咸带鱼的油烟,我肚皮就咕咕直叫,再也白相不动了。
我挟了一筷子鸡毛菜,就往嘴里塞。想不到这菜咸得出奇,我连忙扒了几大口饭,才把这菜咽了下去。菜是下去了,但咸味还留在嘴里。我本来吃饭就快,再被这咸菜一闹,三口两口,囫囵吞枣,就把一碗饭倒进了肚皮里。看得我阿妹是吃惊不小,连忙对我说:“二阿哥,你吃得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吃你自己的饭,我不要你管。”我没好气地说。
我自己盛了一碗饭,挟了两块小带鱼。阿哥就讲:“一次只能挟一块。”
“我这是第二碗饭了,为啥不能挟两块?等一会儿我还要吃两块。”
“一个人只好吃两块。”
“不对,阿娘讲一碗饭吃一块。我要吃四碗饭,当然能吃四块了。”
“你当这里是幼儿园啊,来吃冤家。”阿哥知道我在幼儿园是吃饭大王。
阿娘就告诉我,照我这样吃法,我的定量是不够的,要吃到人家头上去了。
她算是说对了。由于粮食紧张,国家根据个人的年龄、工种,分别规定了每个人每月的粮食消耗量,这就是每人的定量。不过,我认为这定得不合理。第一,阿婆讲我们十来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到夜读书,还要体育活动,定量二十斤都不到,叫我们怎么够吃。再说男女没啥区别,我和德明每顿都要吃三、四碗饭,而晓萍和丽华她们一碗都嫌多,这不公平。不过我们宁波人还是讲究“饭要吃饱”,阿娘虽然心疼,但也不限制我,所以我照样敞开肚皮吃饱饭。
我不想多费口舌,吃饭要紧。就咬一口带鱼,想不到这鱼咸到家了。我扒了好几口饭,才把咸带鱼送了下去。
“二阿哥,你鱼骨头怎么不吐出来?”
“我吃下去了。这鱼小,阿娘煎得透,骨头都酥了,以当钙片吃。”
不行,这样咸的菜要我天天吃,我如何吃得消。于是对阿娘直言:“阿娘,这带鱼怎么那么咸啊?是不是你‘盐钵斗打翻’了?”阿婆有时菜烧咸了,她就讲,今天盐钵斗打翻了。
“眼睛一眨,这两块带鱼就下去了。要不是咸一点的话,我看这碗带鱼都要到你肚皮里。”照阿娘的意思,菜烧得咸是为了节约小菜喽。
“阿娘,我们宁波人的‘下饭’老咸的噢?”
“一点也不错,咸的‘下饭’就是‘压饭榔头’。”
“哦,我晓得了。白饭咽不下去,咸的菜就像榔头一样,把饭敲下去。这不对啊,阿娘。白饭我是咽得下的,倒是这菜太咸,我咽不下去,我是用白饭把菜敲下去的。”
“小鬼,嘴巴不要老,闲话不要多。再噜嗉,我夜里和你阿爸讲。”阿娘亮出了她的杀手锏。我立刻低头不语,吃我的饭了。
几天来我总觉得少吃了什么东西。一天中饭吃好,我终于想了起来,就对阿娘说:“阿娘,我吃好饭还要吃一点水果,你去买一点水果给我们吃。”
阿娘眼睛一瞪:“你小孩派头这么大,还要吃水果。跟你阿爸去讲,叫他多拿点钞票来。”这分明是不让我们吃,我怎么敢叫阿爸多拿钞票呢。
我从小就养成了吃水果的习惯,那时水果对不少人来说还是奢侈品。一般人家也就是在水果大量上市时,趁便宜,买一点尝尝鲜。我两岁时,阿哥进了幼儿园。他很喜欢我,那时幼儿园有水果吃。老师给他的水果,他经常只吃一半,趁老师不注意,把另一半带回来给我。有时他也会把老师的钙片、饼干带回一半给我吃。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正好碰上自然灾害。不过我们幼儿园除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是时常有水果吃的,紧张的时候,每人半个,或个柿饼。这样四年下来,大家都养成了中饭后等着吃水果的习惯。到了现在,水果已经不是什么希罕物了,水果店里是琳琅满目,摆满了货架,只是不少人家舍不得吃罢了。到了大热天,西瓜堆成山,便宜的时候三分一斤,人人都吃得起。
幼儿园毕业后,阿婆家里基本上也是天天有水果。有时断了档,阿婆就会给我和海伦每人两、三分钱,让我们自己到太平桥水果店,专挑小蓝头里的买。那些都是从好的水果中挑出来的,有一点小斑疤。一只大萍果也就是两、三分钱。
看来水果是吃不成了,但饭还是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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