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柴
阿娘很节约,很少去煤球店买柴爿的,柴爿要四分一斤。寻找最快更新网站,请151+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为了节约,她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引火柴。阿娘把剥下来的毛豆壳和蚕豆壳晒晒干,当柴火烧。这种东西烧起来浓烟滚滚,还要劈裂啪啦地爆。每当马路上修剪树木的时候,总有不少人到马路上去捡留在地上的小树枝,晒干后当柴烧,这样就能省些钱。阿娘自己不去,却常常差我去拾。
昨天又有人送给阿娘一箩筐烂木头,今天一大早阿娘就把劈柴的苦差使派给了我。烂木头要比柴爿难劈多了,看着这满满的一箩筐烂木头,我心里着急啊。今天上午我要和德明去买游泳票,晚了就买不着了。我想下午再劈,阿娘不答应,说下午有下午的生活,还关照我柴爿要劈得细,这样容易点着而且省料。没办法,我只得照办。
想到要做一上午的苦力,我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有了怨气,我就力大无比。我抡起劈柴刀,挥刀狠命地劈了起来,我把怨恨都集中在这刀上了,拿柴爿当出气筒,借机发泄我肚子里的火。还好,前几天阿哥把这柴刀磨得飞快。我一刀下去,烂木头就一劈两,而且碎屑乱弹。我想这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功”了。
没多久,一筐烂木头就成了二筐柴爿,我也体会到了刀劈斧砍那种痛快的感觉。阿娘很满意,还夸我人小力气大,再要派点事情让我做做。只怪我劈得太快了,自己找生活做,算我触霉头。
但我心不甘啊:“阿娘,我把今、明两的天气力都用光了,明天我要休息。”
阿娘眼睛一瞪:“力气用用会再来的,困一觉就好了。”
“不对,阿娘。你讲过的,越困越懒,越吃越馋。”
“小鬼,是懒觉越困越懒。再说你一天要吃掉两天的饭,明天你不吃饭可以吗?”
一听要没饭吃,我牢骚再也发不下去了。我命苦啊。
捉蟑螂
今年德明跟我学蝶泳,他说游蝶泳漂亮。可他学了好几次,还是学不像,动作不协调,游起来“两头翘”,难看极了。这几天我一直教他做陆上动作,还借给他那本游泳小册子。他读书不卖力,但看起游泳书来却非常用功,很快掌握了要领。
昨天他告诉我他已悟出道道来了,还当场做了几个动作给我看。我看他做得还是蛮像的,但水下和陆上毕竟不是一回事,所以我要他到游泳池游给我看看。他叹了口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手头又紧张起来。我便替他出主意,叫他这几天不要闯祸,多听张妈的话,再就是弄点事情做做,这样讨钱时张妈就会爽快一点。
今天一早,德明就来找我,说赚钞票的机会来了,不过要我帮他的忙,我只好答应。我们到了张妈跟前:“妈,我看菜橱里有不少蟑螂,我和阿魏一起帮你把菜橱清洗一下,再用开水烫一烫。”
张妈开心啊:“当心碗敲掉,洗好菜橱给你五分。”德明还想说什么,我连忙拉了他一下。
我们轻手轻脚地把菜橱里的小菜、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拿了出来,要是敲掉什么,这五分钱就泡汤了。别看德明爸是大银行行长,工资一百出头,可他们家的小菜却很差,中饭菜只有一只肖山老卜干炒毛豆子。听说张妈克下来的钞票都寄到了苏州老家。德明从一个小钵斗里拿了两根肖山老卜干,我们每人一根。他还顺手从一个碗里抓了一些猪油渣,分给我几小块。
我看到碗底下都刻有个“张”字。张妈告诉我平时邻里之间的碗都是借来借去的,而且大家的碗都差不多,刻了字就不容易搞错,省去不少麻烦。这时我才发现,德明家的碗和我家的是一模一样,不知是店里的式样少,还是大家的钱少,买的都是这种便宜的蓝边饭碗。
这只菜橱是张妈唯一的嫁妆,是她舅舅亲手做的。菜橱上雕满了花,菜橱的门上有机关,外人根本看不出。也不知道它是用的什么木料,很沉。我们便把大铭叫来帮忙。小黄在家呆不住,也找上门来。我们刚把菜橱搬到门外,德明的五只芦花鸡就围了上来,鸡头颈伸得老长,它们好久没沾荤腥了。
德明拎了一壶开水,站在登子上往菜橱的缝缝里浇。那些蟑螂怎么受得了,一个个窜出藏身之地,四处逃命。但鸡的速度快多了,掉在地上的蟑螂爬了没几步,便成了鸡肚肠里的美味。有一只老蟑螂特别聪明,看到地上有天敌,不想去送死,便在菜橱里和德明捉迷藏。我看了气不过,一伸手,将它逮个正着,顺手往地上狠命一摔,它就成了一滩肉酱。
烫好蟑螂后,我和德明将菜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冲洗得是干干净净。张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看看挑不出什么毛病。便从口袋里拿出一角:“去给我买一包蟑螂药,两分桐油石灰,找头你拿去。”
我们撒腿就朝太平桥五金店奔去,到了弄堂口,德明却要我们去同学小六家。我就知道他在打这两分钱的主意了。小六家不仅有桐油石灰,还有好几瓶桐油。有一次,小六妈错把桐油当成烧菜的油,吃得一家人上吐下泄,统统进医院吊盐水。我们都不明白,她难道连桐油和菜油都闻不出。
讲明来意,小六便从一个火油桶里掘出一小团桐油石灰。我对德明讲这太多了,两分钱只有一点点,不然张妈要起疑心的。他只好扯下一小段,把多余的还给了小六。这时小黄替他出主意,让他省下这三分钱蟑螂药。原来这几天小黄一直在动脑筋,想做一只捉蟑螂的机关。其实它很简单:在一个纸盒子上开一扇小门,粘上开花纸作活络门,只进不出,他这是受了鸽棚活络门的启发。德明却说盒子上又没有玻璃窗,怎么知道蟑螂捉住了。我就说他不会动脑筋,只要一摇纸盒子就知道了。
我们转身去小黄家,拿了盒子便回到了张妈跟前:“妈,两分桐油石灰。蟑螂药我省下来了,我弄了一只捉蟑螂的机关,蟑螂药的钞票我拿去了。”张妈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她要面子啊。
站柜台
这几天阿娘身体不好,阿爸就带了阿哥和我到他的单位,和他一样早出晚归。我阿妹则跟我妈去她学校打发时间。当然,我们也不是去吃闲饭的。他说要我们从小就接触一下社会,知道劳动光荣,钞票来之不易,生活的艰辛。其实,阿哥早几天就被阿爸叫去参加什么劳动了。
阿爸每天给我们每人一角五分,一角做车钱,从武胜路四十六路终点站,乘到共和新路旱桥下面,正好五分。另外五分是一天的工钱。为了省下这一角车钱,我和阿哥每天要花上两个小时来回走着去上班。
可我还有个累赘,就是那只四个月大的麻雀。按麻雀的年龄,它已是个青少年了,比我还大。平时我把它养在一个纸盒里,边上开个小口,放在大橱顶上,让它自由出入。纸盒旁边放了一只食碗和一只水碗。每天一大早它便跳出盒子,先吃几粒米,再喝上几口,便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开始它一天的自由活动。可现在不行,我要早出晚归,万一外面的老麻雀来勾引它,能保它不出事?最后决定带它一同去上班,可我买不起鸟笼,晓萍就向她大伯借了个绣眼笼子,还有深蓝的蒙布。我把鸟笼系在竹竿上,每天一大早扛着鸟笼去上班。海伦看了又不顺眼,说我像个白相人,等阿婆回来要告我的状。
今天到了公司才知道让孩子参加暑假劳动并不是我阿爸一人的发明,有不少职工的子女都来参加劳动。我想他们应该是和我一样,家里没大人,怕他们闯祸,只好弄到单位里来看着。
我们这些孩子分成了两组人马,年纪大一点的到公司仓库去搬搬东西,推推车子,说白了就是做苦力。小一点的跟公司人员到各个基层水果店去站柜台。
我和一个年龄跟我相近的女孩分在离公司最近的一家水果店,她叫招娣。瘦瘦的个,黑黑的脸,梳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我眼里怎么看都像个农村小姑娘。她自傲地告诉我,她爸爸是公司的党总支书记,她还问我爸在公司里是做什么的。阿爸关照过我,在公司里不许“骑他的牌头”,便随口说我爸是看门的。
到了那里才知道这是区中心店,有好几开间门面,除了水果还供应南货,规模不小,就是水果的品种没有淮海路和太平桥的多。经理说,店里的强壮力都调去抢运西瓜了,所以人手有点紧张。
说是站柜台,也无非是帮着看看摊头,赶赶苍蝇。见我们闲得慌,店经理叫我们把水果摆摆整齐。这太容易了,淮海路上水果店里的萍果生梨等都是摆得整整齐齐的,特别是**路和福州路口的丰实果品商店,那里货架上的水果摆得就像金字塔一样。起先我还以为这是为了好看,后来德明告诉我,有个小偷想吃萍果,称人不注意,想来个顺手牵羊,撩起衣服做掩护,拿了最底层的一个萍果,不料这个萍果一拿走,上面的金字塔就坍了下来,那小偷就倒了霉。
听人说住闸北区的大多是低收入的劳动人民,现在看来这话不假,从穿着上就能看出来。再就是我们站了一上午柜台也没几个人来买水果,倒是西瓜摊头一直在忙。那堆成山的西瓜,只卖三分钱一斤,再不贱卖的话,就要烂掉了。这使我想起了阿娘说过的,“水果不烂,好赚千千万万。”而且我发现,这里的水果比我们那里要便宜得多,我想就是这里穷人多的原故。
午饭时阿爸给了我两角代价券和半斤饭票,让我自己去食堂吃饭,他要去基层店去检查工作。从食堂的价目表上看,红烧带鱼是一角,红烧大肉加菜底一角、肉酱炖蛋一角三分。最贵的是红烧小肉,每份一角六分,有小半碗,烧得是浓油赤酱,上面一层油。我要了一份红烧小肉,又花三分钱买了一碗我喜欢的炒长江豆,省下的一分买了一碗番茄卷心菜猪油渣汤,打了半斤饭。要是在平时,我是不喝汤的,今天汗出得多,嘴巴干。
食堂的阿姨讲她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小朋友一顿饭要花两角钱。我告诉她我做了一上午的生活,吃少了下午做不动。这阿姨眼光太差,难道她没看出来我和这里的人有点不一样吗?
饭快吃完的时候,阿哥来了。他只要了一碗落苏和一碗汤,一共才四分钱。看他可怜,我就把省下的两、三块小肉全都给了他,还对他讲,这样太做人家了,吃得好才有力气。阿哥却讲我是“月兑底棺材”,不晓得节约。我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想,省下来的饭菜票要还给阿爸,又不能换零用钱,不吃白不吃。
饭后我并没有急着回商店,而是到了旱桥,从桥下的楼梯上了桥。我有段时间没来旱桥了,我知道旱桥是上海最长的桥,不过下面没有水,是五、六条铁轨,还横跨过两条马路,故称为旱桥。我往桥下看了一会儿,便走着下桥了。
突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只远处有两辆马车急驶而来,车轮滚滚,却没有尘土飞扬。赶车是两位解放军,马车上是好几袋粮食,就像打仗电影里老百姓为前方送军粮。那马好像是在小跑,速度却很快,马有四条腿啊。我很好奇,又觉得奇怪,难道解放军连卡车都买不起。后来才知道,不是解放军没钱,而是在城里除了解放军别人不能养马,那应该是退役的军马。现在马在上海也是希罕物了,前两年我们还在人民大道看到过马戏团养着的马,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它们的影子。
一路上,我看到那些踏黄鱼车和拖车的人双手紧握车把,身体前倾,肩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艰难地拖着车子一步一步地往上坡走,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那些满载的车子,上坡踏不动,只能下车来拉。让我好奇的是,他们一边拉,还一边还“嗨卓、嗨卓”地打着响亮的号子,一声一个脚步。我想只有在上坡和上桥时,车夫才会打爬坡号子,因为在别的地方听不到这样的号子。听丽华爸说,他们码头工人在扛货是时就经常要打码头号子。因为有的货物既大又重,要六个人甚至八个人一起扛,这时就有一人领着大家喊号子,这样就能使大家集中精力,劲往一处使,步调一致,四平八稳。
有的车夫干脆把车停在路旁,坐下来歇口气。这时,有几个男孩,走到那些车夫跟前问他们些什么。大该是问要不要他们帮着推车。有好几个男孩找到了要帮忙的,而有的车夫则则摇摇头、摆摆手。那些男孩两人推一辆车,快要下陂的时候,车夫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角子,可惜我没看清是多少,大概是一分吧。
这些孩子蛮可怜的,推一次要好长的一段路,才一分钱。不过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非常地满足。
回商店的路上,我看到一些男孩不仅赤膊而且还赤脚。我很佩服他们。马路被太阳晒得是滚滚烫,他们的脚底板却不怕。最有意思的是,我看到了几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浑身乌黑油亮,好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就像涂满了煤灰。当然,他们嘴里的牙就和脸上白眼乌子显得更白更动人了。若不是一张中国人的脸,我还以为他们是从非洲来的呢。我想让这些孩子上台表演非洲人民要解放的战鼓舞,可以省下涂脸的酱油。
在夏天,我和德明也是黑黑的。但一过夏天,身子就变得雪白了。我们这里的男孩不赤脚,我和德明也只敢在家门口赤赤膊,到弄堂里玩和上马路是一定要套上背心的。有一次我和德明光着上身在家里玩,晓萍和海伦就说我们“成何体统”。
到了下午,店里也没什么事可干了,经理要我们拍苍蝇。这里的苍蝇比我们那里的要多,而且不少是绿头苍蝇。招娣还要和我比赛,看谁苍蝇打死的多。想不到一阵劈劈啪啪之后,她打死的苍蝇竟比我还多,我不服气,告诉她我们那里打苍蝇不用拍子,而是用手。
她不信,还说用手拍太脏了。我便放下拍子,用手拍了起来。想不到这里的苍蝇特别机灵,我拍了半天,竟一只也没拍到。她叫我不要再逞强了。这只能怪我平时练得太少,要是有德明的一半技巧,今天就不会在她面前丢脸了。又一只翠绿、闪着光的大苍蝇逃月兑了。她叫我不要去追那苍蝇,说苍蝇逃走后又会飞回原处,等着它便可。我便来个守株待兔,把两只手掌留在了原处。果然,不到一秒钟,它又飞了回来送死了,在我手的上方飞了几个8字,终于降落在我的伏击圈之内。这次看你往哪里跑,我迅速合拢手掌,便活捉了那苍蝇,总算挽回了自己的一点面子。当然,我没像平时那样挤死它,我要它死得惨一点,解解我心头之恨。我叫招娣弄来一桶水,让它来个汤饱。
空闲时,她问我家住哪里。我告诉她我家在纪念馆附近,可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我再问淮海路她是否去过,她又摇了摇头,说她只去过南京路。她告诉我她家今年搬到了“番瓜弄”工人新村,有两个大房间。
我知道“番瓜弄”以前都是自己搭出来的棚棚房子。有一些棚棚更差些,是用毛竹、旧席子和油毛毡搭成的,像小船上的蓬,人要低着身子才能进去,人称“滚地龙”。碰到黄梅天,上面要漏雨,下面冒泥浆,苦得不得了。为了改善番瓜弄的居住条件,国家在这里建造了“番瓜弄”工人新村,好像是去年造好的,听说还留下了几个矮蓬蓬,留作教育后代。
一个礼拜的跟班劳动很快就要结束了,虽然这几天人有些不自在,但几天的汗水总算有了一点收获,一天五分的工钱,加上每天走路省下来的车钱,也有五、六角的进账。我终于体会到了靠自己劳动来赚钞票的那种快乐的心情。记得小时候看到阿婆大把大把地付钞票,海伦急得差点哭出来:“阿婆,我以后到啥地方去赚钞票来给你用啊?”在她眼里钞票什么都可以换。阿婆告诉她只要读好书,将来就能赚钱养家了,如果她舞跳得好就能赚大钱。所以海伦拼命地练舞蹈,书她是读不过人家的。现在我明白了,只要有了工作就有工资,就能过日子了。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做工作并没有什么难,徐敏说小学毕业就可以工作赚钱了。我看用不着小学毕业,我现在就可以上班了。有些营业员,我看小学都没读过。一角几分的一斤水果,一斤多一点,也就是两位数的乘法,还要拿只算盘笃来笃去。他们算盘还没拿起来,我心里早就算好了,只是不好意思把价钱报出来罢了。因为一到二十的两位数乘法,我都能心算,这绝巧是陆老师教我们的。
最后一天上班,我就盘算起这几角钱的出路,想买点什么东西回家。招娣告诉我,她想买一个西瓜回去。这是个好主意,我想买一点葡萄回去让家人分享,这是我一个礼拜的劳动果实啊。再说几天没和德明他们玩也有点讲不过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打定了主意,我们就和经理讲要买水果,他让我们过了四点半再买,关门前东西要便宜得多。招娣买了一只很大的西瓜,我则挑了两大串葡萄,那师傅说只要一角,我捡了个大便宜。我想好了,一串葡萄和德明他们有福同享,另一串上交家里,骗骗阿妹。师傅把葡萄放在一个纸袋里,再给了我一个装水果的小竹篮。下班了,我和招娣跟店里的师傅、经理道别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我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扛着鸟笼,一站路还没走完,手里的那些葡萄变得越来越沉,而且牙齿也一阵阵地发起酸来。我想,这会不会是酸葡萄?便摘了一颗放在嘴里,很甜。我又从另外一串摘下一粒,还是甜的。我一路走一路尝,没多少时间,这两串果实磊磊的葡萄就变得稀稀拉拉起来。不行,照这样下去,没到家这葡萄就要光光了。我咬咬牙,掏出五分钱,跳上了公共气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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