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甜芦粟
下午放学一到家,我和德明扔掉书包就出门了。他要去什锦老头摊看看有没有中意的香烟牌子,淘到好的就转手卖给他大哥,赚他一分、两分,这是他的一种财手段。
刚出弄堂,便远远看见外公吃力地扛着一捆甜芦粟,我知道又有好吃的了。我赶忙奔上前去,拍外公马屁要紧。从外公肩上抢下那捆甜芦粟,我和德明一人扛一头。“外公,这是崇明甜芦粟吧。多少钱一斤啊?”外公是老崇明,内行。
“你只管吃,问价钱干什么。”
我装出一副相当吃力的样子,实际上是相当轻松地将这捆甜芦粟扛到了家。外公看到我这副腔调,知道今天他甜芦粟是吃不爽快了。没办法,外公只好拿出一些来慰劳我。他不用刀而是用手将甜芦粟一节节扳断,给了我五、六节。他说甜芦粟皮撕开后相当锋利,小心把手割开。我塞给德明一节,自己留一节,转身将省下的几节拿到阿婆屋里,我要给海伦尝尝,让她知道什么是好吃的甜芦粟。
我又来到外公屋里,三下两下就把皮咬开,那甜芦粟相当甜,比冬天买来的克皮甘蔗还甜,那清爽的汁水有股特别的清香。同样是甜芦粟昨天阿婆买来的几根就差多了。我拿来就用嘴咬,甜芦粟的皮以用嘴撕下。我心太急,一不小心把手划出一条口子来。气人的是我付出了血的代价,那甜芦粟是淡而无味,像白开水一样。海伦在一旁却大叫好吃,讨阿婆欢喜。
也就两、三口,一节甜芦粟就成渣了。外公知道我不甘心,只好又给了我几节。“外公,崇明甜芦粟太好吃了,你怎么不吃?”
外公说小时候在崇明这甜芦粟不用花钱买,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宅门前、屋后头、河滩荒地里种一些。想吃了就去拔,一吃就是一个钟头。如有客人上门,便带上镰刀砍上一大捆,就像上海人用水果,糖果招待客人一样。现在崇明人来上海做客,都要扛上好几捆甜芦粟当礼物,比送大闸蟹还要吃香。有的崇明人来前弄堂看包家私人医生,付不起门诊费,那几捆甜芦粟就是挂号费了。
我问他怎么能看出是真正的崇明甜芦粟。外公便向我传授如何识别崇明甜芦粟,唠唠叨叨,噜哩噜嗉,好像不这样,就对不起他这个老崇明。我再仔细看,现这些崇明甜芦粟的卖相和昨天阿婆买来的是一模一样,弄得我是一头雾水:“外公,你不要讲了。讲了我也没钱去买。以后再看到有崇明甜芦粟,买它三、四捆,叫小贩送上门,让我吃个痛快。”
吃蟹
上个礼拜小黄爸爸青浦的朋友送来了两大蒲包大闸蟹。那清水大闸蟹只只像饭碗那样大,蟹壳铁青色,那结实的大钳子上长满长长的褐色的茸毛,两只像火柴头一样的眼睛忽而竖起来,忽而横下去,嘴里还直吐气泡,好像在和它们的命运抗争。还没等你的手靠近它,那两只大钳子就不客气了。但该被吃掉的就必须被吃掉,反抗是徒劳的。这几天他家是天天吃蟹,这些蟹够他们吃上几个礼拜了。吃不完的蟹就要养起来,不然的话,随它们在大缸里横爬,不消几天的功夫,蟹就要瘦下去,弄不好还要“翘辫子”。
养蟹小黄爸有他的绝招。首先,他用细绳子将蟹一只只五花大绑,如同上法场一般。然后把蟹一只只有规律地叠放在大缸里,在上面盖上一块湿的麻袋布,最后将缸盖好,里面一点也不见光。这样,蟹就一动也不能动,体力消耗减少到最低限度。其次,每隔几天,就要打个生鸡蛋伴上黑洋酥,用毛笔沾一点,涂在蟹的嘴巴上,给它们加加营养,比人还吃得好。据说这样喂出来的蟹肉头结实,长肓多,出膏快,当然要比吃吃烂污泥的蟹鲜得多。
今年好像是蟹的大年,菜场里供应十分充足。在上海,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吃大闸蟹的。这跟吃鱼一样,沿海的人偏爱海鲜,内地的人则喜欢河鱼。我记得阿婆没买过几次大闸蟹。我阿娘吃的大多数是梭子蟹,大闸蟹也是偶尔吃几次。买的都是一种叫“六月黄”的小毛蟹,一切四,沾上面粉,红烧烧,味道还以。
但我外公就不同了,他是崇明人。他的话最后经常要拖出一个“蟹”,经常挂在他嘴边的是“有蟹吃蟹”和“五得蟹”。还有,就是当他看我不顺眼的时候,他就讲我是只“乌小蟹”,还经常问我要“捉蟹”。不过崇明确实是出蟹的地方。
他告诉我,他小时候这种大闸蟹很便宜,他都吃厌了。有时缺铜板,就自己去模蟹。在我眼里,要捉螃蟹,绝非易事。而外公却说模蟹真是趣味无穷,他最在行。一旦现蟹洞,便将手伸到洞底,蟹钳就把你手指咬住,只要不怕疼就行。那时候吃蟹,不用碗盛,都用淘箩装上桌的。一只蟹下一大碗酒,吃完后面前就是一座蟹壳山。这就有点言过其实了,一座蟹壳山至少是十只蟹,难道他要吃十大碗老酒?现在的一大碗等于古时候的两大碗,难道外公的酒量比武松还大?再就是我知道他买蟹从来不超过两只,而且有一只是剩给他女儿的,因为阿娘不买大闸蟹。
虽然今年大闸蟹多,但也便宜不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在上海,他也只好趁便宜时买几只吃吃,当下酒菜。酒是他的命,加上一只大闸蟹,他便陶醉在其中了。讲到吃蟹,外公最内行了。一只蟹他以剥上半天,吃得是津津有味。外公讲,吃蟹是要有本事的,讲究的人吃蟹还有一套工具。外公没有工具,照样能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能把蟹壳像搭拼板一样,拼成一只完整的蟹,像一只精致的蟹工艺品,我很佩服他的吃蟹本领。
昨天,小黄告诉我们,他弄到了两只大闸蟹,今天下午到我家蒸了大家吃,因为我这里最安全。我总有点担心:“少了两只,你阿爸会不会看出来?”大铭也讲,吃下去的东西吐不出来了。
小黄说是他阿爸同意的。他每次都帮他爸喂蟹,他阿爸就赏他一只。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放心。我们还出钱买了三角猪头肉、四根油条。
我们把两只蟹洗了洗,便上锅蒸了。外公说这么大的蟹菜场起码要两、三角一只。大铭说,要是有点老酒就好了。吴妈是绍兴人,每天晚上她总要弄点老酒咪咪。近墨者黑,不久他也染上了酒瘾,真是吃谁的女乃就像谁。我就拿了一只杯子,向外公讨。他却说我们人小,不能喝酒。我对他说,我们不是喝酒,是用来下大闸蟹的,没有老酒蟹就没味道。再说我像他,老酒以当饭吃,醉不了。外公就没话说了,谁叫他是酒鬼呢。没办法,他只好给我倒了一杯上好的绍兴黄酒。
我和小黄两人一个,他把蟹壳了我,里面全是好货。吃蟹我不在行,肉吃不干净,原因是吃蟹太麻烦,有时舌头被扎破,手也被弄痛,费了老大的劲,吃到嘴里也就是一点点肉。最讨厌的是蟹壳嵌在牙缝里,没有十天半月是弄不出来的。德明讲我是在糟塌,便把我的四只蟹脚拗了去。小黄把他的蟹脚也给了大铭。我们几个蟹剥剥,猪头肉咬咬,油条酱油蘸蘸,老酒咪咪,山海经谈谈,实在是快活。德明的酒量不行,也就是这么几口,话就多了起来:“我一直吃你们的,实在不好意思。等我哪天了财,我一定请你们大吃一顿。”
大铭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忘记请我们吃糖冬瓜和咸橄榄。”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海伦上来了,她说晓萍有事在找我。德明的舌头有点大了:“这小姑娘,一直盯牢我们,害得我们蟹也吃不好。”
“就说我不在。”
海伦噢了一声,便下楼去了。
“哎,海伦。”德明还想说些什么。
“我不会讲你们在这里吃老酒的。”海伦在楼梯上说。
我们明明是在吃大闸蟹,到了海伦嘴里,怎么就变成喝酒了呢。不过也就是海伦,通人情,要是让林媛和丽华看见了,话就不是那么说了。
这两只大闸蟹,我们足足吃了一个钟头。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如此大和鲜美的大闸蟹。这顿蟹,我们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练摔跤
在我们的眼里秋天是那么的短暂,几场秋雨之后,树上的叶子开始转黄了。这几天马路上已经有了落叶,吹到脸上的风也开始凉飕飕起来。阿婆照例要我换上厚衣服,不是说“春捂秋冻”吗,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冻不起来了呢,害得我一活动就满身大汗。
上个礼拜我和德明在师傅那里学了两招新的:一是破“老黄牛耕地”,二是被人家抱住了腿如何解月兑。德明还特地向师傅借了两件白的帆布衣裳,说练起来就正规多了。
今天下午小组后我们几个加上勇强、福民和小弟到兴业路上的一条弄堂里去练摔跤,那里有一棵高大的夹竹桃,下面是一大块烂泥地,是练摔跤的好地方。
我们练的主要是“抱跤”和“刹跤”,所谓“刹跤”,就是只能用双手去拉对方双肩或手,不能去抱对方。“抱跤”则是自由式,什么招都以使。打架时用的是拳打脚踢,但最后定胜负的,只有“抱跤”派得上用场。
先复习一下上次学的扫荡腿和大背包。接着我和德明为大家示范破“老黄牛耕地”。我的头被德明的右手紧紧地克紧,他身子往下一沉便向前走去,这就像老黄牛耕地一样,只要走几步,后面的人必定双手撑地。这时我用师傅教的绝巧,一下就把德明摔倒在地上。接着德明一脚向我飞来,我一侧身,顺手把他的脚给接住了。德明把我往他身边一拉,腿往下一伸,顺势用被我抱住的腿把我扳倒在地。这一招师傅教得好,它的用场最大。“好!”小弟叫了起来。
看完这两招,大家就练了起来。每次都是小弟学得最认真,而且他只跟我学。
德明是小弟的师傅,但练摔跤小弟便称我为师傅,因为我是大王啊。小时候德明想做大王,几次三番向我挑战,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一开始是三战两胜、然后是五战三胜,他还是不服气。我就对他说,我们摔上一百个回合,只要我输一次,大王的位子就给他。不知为什么,我是他的天生克星,我们摔了足足有四十多次,有几次德明刚爬起来站好,又被我摔倒在地,直到我们都没力气了,他才罢休,从此他才口服心服称我为老大。那时我们年幼,还不懂论资排辈,全凭实力讲话。后来我们看了几场打仗的电影,我便自任司令,德明当了军座,大铭和小黄只能捞个师长干干。最近才知道原来我最年长,本应排老大。
这时有个大人走上前来,说他阿弟也在学摔跤,想让我和他比一比。我看了看那人的弟弟,他好像比我们大一、两岁,个头和我差不多。我便答应了,我们采用“自由式”,五战三胜制。
我们俩穿好摔跤服,月兑掉鞋子,站好了向对方鞠一躬,这是正式比赛。前两回合我赢,后两局他胜。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他的力气比我大,加上我刚才练的时候力气用得差不多了,硬摔我赢不了他。休息时德明和小弟忙着为我擦汗、敲腿和捏肩膀。德明还埋怨我把师傅教的招式都忘了,随后他对我耳言了几句,我是茅塞顿开。
第五局开始了,他一上来就夺夺逼人,想抱住我。我怎么能让他抱住呢。他和大铭一样力大,给他抱住我就完蛋。这时他狠命将我一拉,我也一拉并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裳。我把一只脚伸了过去,拉着他便顺势倒了下去。这看上去是自己倒下去的,实际上是个陷阱。对方失去了重心也一起倒下去,这时他还在我上面。而我却有准备,着地前我一翻身,便把他压在了下面。我赢了关键的一局。
他阿哥走上前来拍拍我们的肩膀,夸我们几个有出息,几个招式是蛮象样的。他还问我们几岁,跟谁学的。德明抢着回答说我们没人教,自己学着玩玩罢了,衣服也是借来的。因为师傅关照过,对外不能提他的姓名。那人叫我们经常来这里和他阿弟一起练,我一口答应,因为他才是我的对手,和他练才会有长进。
回家的路上小弟拿了两套摔跤服,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跟在我后面,好像今天赢人家的不是我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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