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场
礼拜天一大早后弄堂开进了一辆大卡车。后弄堂开大卡车今天是头一回,也不知道是谁在搬家。一打听,才知道是四班的“月亮疤”家搬场。在我的记忆中,前后弄堂搬场加起来不超过三次,大多用的是黄鱼车,最多也就是小卡车。听说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房子和别人换的,想把房子换得大一点或者换个环境。
我们附近的太仓路、淡水路转弯角上就是专门调房子的地方,每天有人在那里谈调房子。到了礼拜天,人行道上都挤满了人,小调大、远换近,自己解决住房问题,因为现在房管所没有多少空房子以分了。听张妈说有的人天天在那里换房子,有个人从一间没有煤气和卫生的朝北小亭子间,调来调去,没几年的功夫就住进了高档地段煤卫独用的大前楼。有人越调越好,就有人越调越差。
张妈说十年前我们这里的房子并不紧张,因为房钱贵。像德明家朝南的大间每月就要三块多,穷一点的人家还住不起。那时她要生德明二哥,想分开住,就到这里的房管所登记了一下,没几个月就搬到了我们这里。
而今天不同,“月亮疤”他们是分到了房子,不是调房子。他阿爸单位看他们住得拥挤,就把厂里的新工房分给他们一套。是这房子在彭浦新村,我们连听也没听说过。一查地图,吓了我们一跳:那新村已是在地图的边边上了。
不过“月亮疤”还是蛮开心的。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以他现在的学习成绩,到了那里以名列前茅,门门拿五分,这样就以少吃很多生活。他在四班居中游,要是放到我班,那肯定在德明之下,比徐敏也好不了多少。德明告诉他,凭他白相弄堂游戏的本事,到了那里弄个大王、二王当当易如翻掌。虽然“月亮疤”玩不过德明,但也确实在众人之上。最重要的是,在新的地方没人知道他的老底,因为他和德明一样,是老师的“宝货”,名符其实的捣蛋鬼。他以给人一个好印象,重新做人,还以出人头地。
这时,他们开始吊大橱了,三楼的窗门已被卸了下来,这样大橱才能横着出来。那大橱是五花大绑,慢慢地从窗口伸了出来,楼下还有人在指挥。那是个红木大橱,分量重。几个身强力壮的紧紧拉住麻绳,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绳子。那橱还没到二楼,二楼前楼就伸出了三根竹竿,顶住橱角往外推,因为二楼窗上方有挡雨的油毛毡木板。过了二楼,天井里也竖起了三根竹竿。就这样,大约五分钟的光景,大橱就吊了下来。随后五斗橱、梳妆台、八仙桌和大床依次地吊了下来,
这样上下折腾了没几下,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原先围着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一半。德明早就和后弄堂的人打起了弹子,我们是看打弹子和搬场两不误。只见大铭匆匆地跑来高诉德明,他的两只芦花小雌鸡生了个头生蛋,还问德明的鸡生蛋了没有。德明摇了摇头,我要他别急,大铭的鸡生了,他的也快了。现在要搞清楚的是三只小雌鸡生了蛋,他能拿多少钱。他又叹了口气,说张妈早就讲明了,只有一只小雌鸡归他,到手只有四分,因为要扣掉它的饭钱。张妈太精明了,德明的零用钱就被一只小母鸡解决了。
这时他们开始装车了。搬场的两个人在车上,三、四个人在下面,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那几大件就上了车。他们都是壮劳力,搬上搬下是相当的熟练,大概是“月亮疤”爸厂里的装卸工。安顿好了家具,家里的人全体出动,开始搬细软和杂物了。别看他家房子只有两间,东西还挺多的,舍不得扔掉的瓶瓶罐罐和破拉圾就有一大堆,那辆大卡车很快就装得满满了。接着家里斑斑剥剥的旧马桶、早该扔掉的破煤炉、一筐宝贵的煤球和柴爿也挤上了卡车。最后,那几根比卡车长出许多的凉衣竹竿被绑在了车上,系上了红布条,十分引人注目。
等全部家当上了车,“月亮疤”妈拎了两篮头定胜糕出来了,开始分给邻舍隔壁,每户一对。那定胜糕两块上下相叠为一对,呈浅玫瑰色,两头大,中间凹进,就像被人咬掉一口,有点像一对元宝。反正搬场的人家都要这种松糕。至于为什么叫定胜糕,为什么要,我们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这种定胜糕价钱便宜,是没有馅子的。上次不知是谁过生日送给阿婆一对定胜糕,里面有豆沙和猪油,很糯很软才真是好吃呢。
拿到糕的免不了要讲几句恭贺的话,像什么今后不用再倒马桶啦,不用劈柴生煤炉啦,过好日子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张妈也来了,凡是有这种场合,她总是要到场的。“月亮疤”妈赶紧拿出两对定胜糕塞到了张妈手里。张妈又是一阵美言,说得她嘴都合不拢了。
德明见状,两只手便往裤子上擦了擦,说他肚子饿了。张妈朝她白了一眼,没有理他。我一看,马上对德明说,这定胜糕要蒸了才好吃,冷吃味道差而且是一粒粒悉悉索索的,再说你两只手玩得那么脏,怎么能拿东西吃。张妈马上夸我书读得好,懂事。为了讨张妈的喜欢,我常常这样顺着张妈,而丽华却说我是见风使舵,拍马屁。
完了定胜糕,他们就准备出了。家里的男人全都上了车,你扶着大橱,我扶着镜子,一点也大意不得,要是敲掉了什么,钱就倒霉了。上车前,“月亮疤”妈和张妈等道别,说这里的邻居那么好,她真不舍得搬家。张妈要她以后常到老家来看看,把这里的好作风带到那里去,搞好邻里关系。接着她们就开始抹起眼泪来。我觉得好笑,这只是搬到上海另一个地方去住,又不是配到西伯利亚去,不值得掉什么眼泪。
大铭做东
今天轮到大铭做东。小组一结束,就等大铭来叫我们了。等了好长时间,他才慢吞吞地来了。一问,才知道那梅干菜烧肉的香味,把徐敏的谗虫都钩了出来。她赖着不走,要吴妈教她怎么烧梅干菜烧肉。我问大铭她们几个是否看出来今天要请客,他摇了摇头。
没到他家就闻到了那香味。见到那一大碗梅干菜烧肉,德明伸手想尝尝,丽华把他的爪子打了回去。晓萍则叫我们先去洗手。饭前洗手,这是我们早在幼儿园就养成的好习惯。
昨天,背着丽华晓萍关照我们:要少吃点肉,让丽华多吃点,再就是要我们吃相好看点。德明在幼儿园吃饭像抢一样,但在家里,他吃相一坏,大哥的麻荔子就上来了,所以他的吃相比我好。
不一会儿,吴妈和丽华就把面条端上来了。梅干菜烧肉自己挟,每人两块。那梅干菜是吴妈的一绝啊,又鲜又女敕,而且咸到好处。菜里的是一级五花夹心肉,价钿和大排差不多。那肉肥瘦层次分明,以经很酥了,入口就化。由于焐的时间长,肉里的油都到了菜里,一点都不油腻,那梅干菜更是好吃。
丽华有点怕肥肉,大铭硬要她吃一块尝尝,丽华这才尝到了那肥肉的鲜美。吴妈的梅干菜烧肉比我阿娘烧得好吃。阿娘烧的梅干菜是好,但美中不足的是肉少,而且肉的油水不足。我记得阿娘买的是四级夹心肉,六角四分一斤,是精肉厚,肥肉薄。
看到丽华吃了一大碗面,又是好几块肉,我们几个心里都非常高兴。这生日吃面,主要是为了丽华。
吃完面,上了茶,我们就等吴妈给我们讲她的故事了。吴妈告诉我们,孩子的生日就是妈的受苦日,是母亲用难以忍受的痛苦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孩子一定要记住母亲为他受的苦,一定要孝顺父母,特别是母亲。过去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一旦难产命就难保。解放后,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善。
“吴妈,生孩子是不是很痛阿?”晓萍问。
“那当然,在女人的一生中,不会再有什么比生孩子更痛了。”
接着,她就给我们讲起了她生孩子时的痛楚,我们听起来好像大铭就是她亲生的一样。
“由于公公的坚持,我老公从大医院请来了新法接生员。这接生员比我大不了几岁,听说是什么医学院毕业的,看样子还是个姑娘。我当时痛得快死过去了,只能用大声喊叫来减轻痛苦。她却要我停止喊叫,不要怕,而她自己的声音却抖得利害。”
“又是一阵巨痛,我拼命忍住,拼命用力,想把孩子生出来。恍忽中听到我妈说只出来一条腿。按老法,我半爿身体已睡进了棺材,这是特大难产。那个新法接生员哪里见过这阵势,顿时手足无措,吓呆了,急得哭了起来。那是乡长的孙子,她责任重大啊。快把村里的老接生婆请来,我妈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自从政府推广新法接生后,那些老法接生婆就先后丢了饭碗。但私下里,还是有人会去请她们。”
“那老太快七十了,身板却硬得很,嗓门响,力气大,走起路来一阵风。她一看到我,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孩子的另一条腿找不到了。在她四十多年产婆生涯中,婴儿脚先伸出的她碰到过无数次,但我的情况还是第一回。姜毕竟是老的辣,她头脑清醒,经验丰富。她先安慰了我几句,叫我忍一忍。接着用她两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在我肚皮上捏来捏去,再像揉面团一样揉了起来,又像在找什么东西。我痛得两眼黑,死去活来,已哼不出声了。她朝我头上泼了点水,我又缓过神来。阵痛又来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摒,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痛得昏过去,单凭打打几记**,抽几下皮带是达不到这个效果的,非动用“白宫馆,渣滓洞”的美式刑具不。大家呆呆地坐着。晓萍听得直吐舌头,再也不敢问了。我是两只大腿毛。我们似懂非懂,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生孩子所受的痛苦。俗话说,孩子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身上掉下一块肉,我们男生是没机会感受的,但腿上挫掉一大块皮的痛苦我们是尝到过的。看着吴妈,我们不禁感叹起生小人的艰辛和做母亲的伟大。
吴妈自从做了大铭的女乃妈后,就一直视大铭为亲生儿子,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令她伤心的地方。她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她已经离不开大铭了,她将来要靠大铭养老。我们都觉得好笑,她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啊。
吴妈漂亮,又显得年轻,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法宝。晓萍的小叔说过,吴妈只要把盘着的头梳成两条小辩子,再戴上红领巾,就以混在初中生里。她有时外出,一些不正经的男人会有事没事地找她搭仙,这时,大铭就是她的依靠了,别看大铭人小,谁要是欺负吴妈,他会拼命的。
在这十年中,吴妈只回家一次,是为她继父奔丧。当时大铭才三岁,还在吃吴妈的女乃呢。吴妈一走,大铭就绝起食来,整天哭闹。他的哥哥和姐姐也浑身不自在,饭没人烧,屋子也没人收拾。大铭的亲妈只好请假照顾三个孩子,她带不好自己的孩子。家里是大呼小叫,简直乱了套,弄得大铭爸妈是焦头烂额,吴妈人还没到绍兴,催她回来的电报早就到了。
其实,大铭的亲妈好几次想回掉吴妈,但都没成功。
第一次是大铭上幼儿园,听说要打她回老家,吴妈每天以泪洗面。知道亲妈要回掉女乃妈,大铭就整天和亲妈闹,他还在吃女乃呢,没吴妈的女乃吃他活不下去。哥哥和姐姐也求她不要回掉女乃妈。
最后一次是大铭上学的时候,这回他亲妈是铁了心要回掉吴妈,她是怕弄堂里有人说闲话。吴妈说,一定要赶她走,要她离开大铭,她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大铭则说,女乃妈要走的话,他就跟女乃妈到绍兴去,上海人不要做了。家里闹得是天翻地覆,最后还是大铭亲妈让步,吴妈也自动割去了几块工资。这些都是听张妈说的。
有一年夏天,吴妈的男人到了上海,找上门来要她回去。那天,大铭家的大门口围着一堆人,我们几个挤进去一看,那个男人,嚷嚷着要吴妈跟他回绍兴。这个人长得难看就不说了,还瘦得像个痨病鬼。我心想吴妈怎么会嫁给这个男人。
吴妈说,死也不跟他回去,孩子就是被他弄死的,叫他回去再找老婆。那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死皮赖脸来拉吴妈。大铭用力一推,那人就一**坐到了地上。吴妈拉起大铭就要上楼,她男人便要跟进来。同幢房子的大块头阿德哥把手一拦,告诉他,如果他左脚跨进门槛,就打断他的左脚,右脚跨进门槛,就打断他的右脚。我再看他的小腿,还没大铭的手臂膀粗。他的腿也用不着打,以像拗柴爿一样,一拗就断。
突然,那人又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撒起无赖来。几分钟后,大哭成了小哭,再过几分钟,小哭也不见了,换成了痨病鬼一样的喘息。他一边哭还一边向旁人诉苦,大意是他爹生了病,官不做了。现在他们穷得半死不活,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太苦了,他老婆在上海赚钱也不接济他们。有个邻居就对他说,一个男人自己不去赚钱,跑到上海来靠女人,像什么样子,还是快点回老家种地去。
这时吴妈下楼来了,塞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回去。旁人也好言相劝,她男人看看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拿了钱,擦干眼泪走了。
听完吴妈的故事,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把嘴巴揩揩清爽,谢过吴妈,便回家拿书包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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