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笙仍然以更衣为理由,暂且告罪离席。
她身姿纤婉、气韵清绰,席上人一边忙着吃喝、一边还忍不住看她一眼。
其中一个,最是骨碌碌、目不转睛,那是毓菅。
毓菅早知这位堂妹生得美,却料不到每次见面都能出落得更动人!今儿重孝,益显得那秋水春山、盈盈楚楚,瘦肩招怜、纤腰堪惜,连脚踪儿都伶仃可爱。好个雪削玉蹙的神仙妹妹!
至此毓菅有两恨,一恨毓笙不是青楼女子,否则,他就算把家产全偷了去承欢,也要买得一晌**;二恨毓笙偏跟他同姓同族,否则,他本来怕娶妻的人,也可以为她破例,咬咬牙娶到家里,好名正言顺关起门来消遣!
毓菅咕嘟喝下一大口野鸡汤,以便消消渴——唉,这丧席上怎么不供酒!这是他今晚第三恨。
第四恨么:他怎么就没学会说书里那些邪法,好乘堂妹更衣之时,把她横拉竖拽、捆绑回去,管什么宗族血缘,且乐上一乐……千万别来什么所谓的大侠给他拦截扫兴!
毓菅想到此处,“咕唧”一声,自己先乐了,忙拿汤碗挡住脸。
毓笙感受到他的可恶目光,这又是一个她要“报答”的人!不过现在还没空处置。
刚才压服蓉波,只能说是为她接下来的大战扫清了障碍。立嗣,才是大战。这战不打好,其余都白搭。
为了这一战,毓笙还要给自己多准备一些兵马粮草。
——说到这里,她还得感谢云剑。云剑在锦城所谓“文武第一,公子双全”的名头,不是平空得来的。是亏了他,她才接触到上乘兵书,才体会到那些看似粗鲁可怕的争斗后头,或精妙入微、或慷慨动人之处。
她没料到有一天,他、和他的家人,会把这些精妙的招数,都用在她身上。
她更没料到,绝路里,上天竟如此慷慨,肯将她的时间拨回两年,让她还有机会,把这些招数,再用回到他、以及其他人的身上。
再妙的招数,也需要环境的配合。
兵书里说:天时、地利、人和。
毓笙觉得,对她来说,还有一项重要的制约因素:资金。
关于天时,她已预窥了两年的变故,算能料敌于先了,不敢奢求更多;至于地利,这里毕竟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这两项算是她的长处。而她的短处,首先在于“人”:她成功压下蓉波,却还缺乏她自己这边的有用帮手。其次就在资金:名义上她是小主子,然而手头能自由动用的现银实在有限,这么多年来,府管帐的是蓉波以及几位管家大娘子,如今,韩氏族里几位尊长怕不也伸脖子嗅紧了这府里的银钱变动。毓笙要把钱抓到自己手里用,困难重重。若不抓点钱过来呢,很多事又不方便措手。如之奈何?
邱嬷嬷扶毓笙跨过门槛,小声问:“姑娘!姑娘还好吗?”
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了。
毓笙咬着邱嬷嬷耳朵,细如蚊蚋道:“你替我把大嬷嬷找回来。”
大嬷嬷是跟在韩谢氏身边最久的女人,原名英姑,因其地位实在高,由小主子毓笙先唤起来,之后所有下人都跟着叫“大嬷嬷”,再后来,连韩如海都这么叫了。
毓笙记得,那时她还很小,说话不清楚,偶尔能陪着父亲玩,父女两人实在难以沟通,她就急得叫“大嬷嬷!”韩如海也跟着叫:“大嬷嬷!快来救命。”
有时候,其实她母亲就在旁边,帮着叫“英姑”,然后笑问毓笙:“怎么不叫娘呢?”
小小毓笙回答:“娘辛苦,娘累。”
她就被母亲一把搂进了怀里。到现在她都记得那怀中幽幽融融的香味,一些儿沉着,似檀根;一些儿甜柔,似桃蕊;还有一丝儿清微,仿佛夏暮井水泼在青石板上细细蒸腾起的气息。
母亲去后,她一直想找这样的香。大嬷嬷说:“一准是太太涂的锦里油。对啦!里头有桃花粉、还有檀香。”寻了来,是有点儿像,却又不太对。她一次次的摇头,指使大嬷嬷一次次找新的香料给她,总也不对,大嬷嬷也无怨言,只有一次,对她道:“姑娘,等你大些就好啦!”
毓笙问:“怎么说?”
大嬷嬷道:“等姑娘大些,将这锦里油,跟太太一样的涂起来,说不定就是太太的香气了。”
毓笙着她一点,心头恍然,低“呵”一声,顿时鼻酸难忍,泪往上涌。
大嬷嬷早有防备,一脸认真问道:“姑娘,这人肉哭酸了,味儿会不会变?”抬起鼻子作势要嗅她怕痒的地方。
毓笙眼泪刚泛上眼眶,被她逗得笑起来,双手推她:“大嬷嬷。嗳,大嬷嬷!”
——这么个大嬷嬷,韩谢氏去后,她是毓笙身边最得力的人。可是蓉波一步步掌权之后,跟大嬷嬷冲突越来越大,直到有一日,大嬷嬷为了跟蓉波呕气,有个该管的地方没管到,天意捉弄,竟凑巧引发火灾。火倒不大,却把韩谢氏留下的大量文册烧了个七打八。
韩谢氏不擅诗文,留下的文字,无非是办了一桩事、留下一桩事儿的清单流程,到快死之前,自知病体不支,快要永决爱女,倒是强撑着写了一些手记,说不上文采,却是情真意挚。毓笙看一次,哭一次。大嬷嬷和邱嬷嬷等人,怕她哭多了伤身体,不愿意她终日捧着手册,谎说水气浸润、册子要坏,日后想看都见不着了!哄得她相信,把这手记跟其他文册一起收了去,藏在橱里,不料都付之一炬!
毓笙当时就心痛得几近晕厥。她原已将这些都倒背如流,闭上眼睛,字字句句都浮现在眼前,不必非实物不可。然而实物烧毁……这种损失,“纵移五岳、竭四海,也不能弥补!”她心里悲怆的浮现这种想法。
蓉波就借此,把大嬷嬷赶了出去。
大嬷嬷走前,向毓笙悲叩求情:“英姑实是受了陷害,姑娘还小,英姑也不指望姑娘明察秋毫、昭雪大冤。只是,英姑走后,谁能照顾姑娘?望姑娘念在这点,帮忙留留英姑。至少,过几年,等姑娘和老爷气都平些,再把英姑召回来罢!”
那时候,大嬷嬷已经不能跟毓笙面对面说话。邱嬷嬷护着毓笙在帘子里,大嬷嬷就在院里恳求。毓笙听到点声音,问邱嬷嬷:“可是大嬷嬷?”
邱嬷嬷劝她:“姑娘宽心,先休息!”出去一会儿,回来对她道,“大嬷嬷到乡下看看她的儿子女儿。她望姑娘保重身体。”
毓笙登时就回道:“烧了我母亲遗稿,比断了我四肢还残忍。我要如何保重!”
这话太重,邱嬷嬷无言可答,光是陪着毓笙垂了半日的泪。
直到韩如海也辞世、云剑帮毓笙摆月兑了韩氏族人的纠缠、接她去锦城谢府,毓笙临行前想起大嬷嬷,着邱嬷嬷去问一声:此去不知多少年,临行前要不要见一面?
大嬷嬷回绝:相见何益,但愿姑娘自己保重。
毓笙那时咬牙想:“你绝情,难道我还比不上你?”头也不回的登船去也,在云剑那温暖坚实怀抱护持下,千里迢迢奔上死路,把肠子悔青。
这一世还魂,毓笙再想大嬷嬷失职走水一事,便觉疑点颇多。要找人帮手,她第一人选还是大嬷嬷。
邱嬷嬷听了她的要求,却很犹豫:“大嬷嬷……”不知怎么说好。
毓笙直言问:“可是嫌我当时未留她、后来也一直没接她。她寒了心?”
邱嬷嬷忙道:“她是失了职,怎能怪老爷、姑娘?那般泼天的错,老爷姑娘未罚她,单遣她回乡养老,已经够宽厚,只是……听说她在儿子家,也忙,这……我去问问她罢!”
好笨拙的借口。
毓笙凝视邱嬷嬷胖呼呼的脸。这是她的随身乳娘!忠心程度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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