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嬷嬷跟毓笙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自从把这一小粉团儿肉搂在怀里哺育,她就与这小人儿朝夕不离。哪次毓笙哭,邱嬷嬷不陪着垂泪;哪次毓笙难受,她不在旁心疼!毓笙上世呕血时,邱嬷嬷赶来,一时忘了主仆规矩,伸胳臂死搂着她的腰,放声嚎哭。那惊异、恐慌、不知所措、撕裂了心肺的痛哭,如今还留在毓笙的耳边。
毓笙并不怀疑邱嬷嬷的忠诚,可惜……
忠诚而愚蠢的人,往往给主子帮倒忙。
譬如毓笙哭泣,大嬷嬷会想法子逗毓笙开怀,邱嬷嬷则就在旁边陪哭,反害得毓笙更难受。
又譬如毓笙怄气,大嬷嬷就想法子给毓笙解气,邱嬷嬷则悲伤哀叹:“若是夫人在哟……”引得毓笙又哭了。
甚至蓉波安插的奸人,邱嬷嬷也看不出来,反而以为是好人,把她们的话照单全收,转脸学给毓笙听,倒成了蓉波的一颗好棋子。
难怪蓉波非赶走大嬷嬷不可,却肯留着邱嬷嬷。
如今毓笙身边,除了蓉波一手栽培的人,就剩下邱嬷嬷这样好心而愚蠢的了,两者都用不上。
毓笙单刀直入问邱嬷嬷:“当年夫人手稿被焚,你真相信是大嬷嬷的错?”
邱嬷嬷被问得愣住:“那个、那,老爷都那么说了……”
提起父亲,毓笙心头又一痛。不管父亲当年是有意还是无意帮了蓉波,死者已矣,毓笙强行劝自己:不要多去想了!把精力集中在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上。
她母亲当年助韩如海商业发达、并一步步爬上旭南道监造的位置。头脑缜密、行事稳健。留给女儿的手记里,也有一些人生哲理的叮嘱。当年毓笙只执念于母女情长的片段,现在却该好好回忆一下其他语句了。
“邱嬷嬷,你能安排,帮我送信给大嬷嬷吧?”毓笙问。
“能。”邱嬷嬷果然愚忠,很快放弃了疑问,只专心想怎么完成毓笙交代的任务。她有个内侄,是多亏了走她的关系,才能在这府里帮忙。让那内侄去送信,肯定没问题!
她就这么回禀了毓笙。
毓笙放宽了心。她是记得邱嬷嬷有亲友也在这儿当差嘛!果然关键时能用得上。不过她还要叮咛一句:“不要被人发现。晚上去,明天把大嬷嬷带回来,办得到吗?”
邱嬷嬷现出为难之色。
“怎么?路太远?”毓笙心往下一沉。
“不是不是。大不了让那小子骑匹马……”府里马厩全是马,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邱嬷嬷苦着脸,只好直说了:“大嬷嬷不一定肯来啊!”
还是闹脾气。
这也是性子直,又有本事的人,才能犯的毛病。小人再怎么暗地里咬牙切齿,转过脸来又甜如蜜;至于无用之辈,还没资格呕气。
以上几句话,是韩谢氏留下的书册边上记的,潦潦草草,仿佛是随手写就。无头无脑,也没有具体所指,毓笙当年看过便算了,如今想来,却句句都是称手的兵刃。
母亲留给她的,除了馨香,还有刀。
只是,也许觉得女孩子舞刀弄剑不吉利,这些东西被摆在不起眼的位置。毓笙两世归来,才发现它们的重要。
大嬷嬷闹脾气,毓笙如今也体谅了。只是,如何才能尽管让大嬷嬷消气,前来助她?
难道要毓笙深夜前往求恳,来个亲顾茅庐?
她有这个心,却做不到。毕竟闺门有防!尤其是十来岁的千金小姐,终年关在绣楼上,都是有的。热孝在身的韩毓笙,无论如何无法抽身去探访大嬷嬷。
如之奈何?
毓笙取了一样东西,交给邱嬷嬷,让她内侄转交大嬷嬷。邱嬷嬷一见这东西,眼睛就瞪大了:“不行啊,姑娘!这——”
毓笙在邱嬷嬷耳边嘱咐了几句话。
邱嬷嬷愣了一下,抹起眼泪来。
“嬷嬷,我才好了些,你又来招我。”毓笙轻道。
邱嬷嬷连忙止泪,道:“都是邱嬷嬷不好!”相了相毓笙,仍是这么个瘦怯怯、娇弱弱、心事重重的小姐,怎么好像什么地方变了,有了主心骨似的?
邱嬷嬷也说不出道理,却平白无故为此欢喜起来。她扶毓笙还席。
待到席散,桌椅要收、碗碟要洗、废弃泔水要拎到外头、有些悼客提早告辞得送一送,少不得一番忙乱。
邱家内侄,就趁此时,神鬼不惊地溜了出去。
大嬷嬷住在她儿子的田庄上,离此二十里地。邱家内侄预计夜半能抵达。
夜半之前,韩如海灵前的所有客人们,也都陆续告辞了,只留下帮着值夜守灵的人。
深夜守灵是苦差使,毓菅爷仨,当然都不会干这个。他们告辞了。窝在自家舒适的马车里,韩毓菅忍不住问飞老爷子:“为什么不能坐实了四叔爹‘以婢为妾’的罪?爷爷!能跟孙儿说说了么?”
毓菅他爹也竖着耳朵等听。
飞老爷子挨个儿把他们看过来,还没开口,先叹了口气:“我一世好强,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窝囊儿孙!”
“爷爷!”毓菅抗议,“孙儿今天表现得还不好?”全程没迟到、没早退,而且居然还福至心灵、背出了一句书!该大大夸奖才是!居然反而被骂,叫他心里实在——
“亏你七岁开蒙,读了九年的书!”飞老爷子作势要拿烟管揍他脑门儿,“读到今天都喂进狗肚子里去!”
毓菅忙闪开:“大杖受,小杖走。爷爷!孙儿别的不行,孝道最明白。这就够啦!”笑得倍儿甜。
飞老爷子也拿他没办法,若在往常,一笑也就算了,今天实在该骂个明白:“你在人家家里露个什么狼涎狗脸的嘴脸?拜灵时脖子都往哪边扭?那是你亲堂妹!收好你下作黄子!觍出来打算给谁看?”
毓菅他爹一听,也扬起手来要揍毓菅。飞老爷子喝道:“坐好!我训我孙子,与你何干?”
毓菅他爹连忙坐好。
毓菅无趣地模着手指:亏得堂妹好看,所以他把那无滋无味的叔爹丧事撑到结束,没溜出去找酒喝嘛!知道是亲堂妹,所以过过眼瘾心瘾就算了,没真的干出啥事来。他够乖了!还要怎样?
飞老爷子咂了一口烟,缓过口气:“菅小子今日能背出一句,也难为你。只不过你要晓得,奴婢奴婢,身契卖倒了,这身子都是主子的。若她大福,偏蒙主子喜欢,难道就不能抬举抬举不成?总要给人家一条路走!所以什么‘以婢为妾’,后头还有解释哪!奴婢有子的,可以升作妾。或者,如果‘经放为良’了,之后又有人要买了去作妾室,也不是不可以。”
毓菅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条就是个摆设。主人要宠丫头,直接睡大了肚子可以,一手先还了她的卖身契解除她奴婢身份,另一手再把她买为小妾,也可以!
“难怪——”他模着头道。
“难怪什么?”飞老爷子瞪眼。
“孙儿说不好,”毓菅把溜到嘴边的一句肮脏下流话憋回去,笑道,“爷爷教训!”
飞老爷子鼻腔里哼了一声,问毓菅的爹:“你说说你海四哥有过错不?”
“是。”毓菅的爹恭顺道,“回老爷子:有。”
“有在哪里?”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堂兄自丧偶后,膝下唯一女,却未及时另择良聘继室续香火,以至无人捧灵牌,断了他一房血脉,此其一也。尊卑有别,四堂兄以婢作妾,虽当中经过放契,规避了律法条目,然而事实上令妾代执家中主母职责,乱了序位,此其二也。”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但是照文法来说,硬憋也要憋出三条来才好看。毓菅的爹肚里干货不足,急得直着眼睛,乱咽唾沫。
毓菅有了主意:“第三么,谁叫他女儿这么大了也不定个婆家。没婆家的女人就没主。为了帮他照顾家产、照顾女儿,咱们不还给帮他挑个嗣子过继吗?”
飞老爷子又扬烟管了:“你就惦记着人家女儿!”
毓菅熟极而流的缩脖子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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