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毓笙曾作过一个梦。
梦里,她替一幅茶花题图,道是:“霜前失绝色,云下已倾城。”
有个少女来看了,戏道:“我替你改几字可好?剑锋真绝色,云下已倾心。”不待毓笙回答,便一手改了图、一手挽了她手道:“来来来!它是聘、我是媒,便成全了你们好事如何?”
毓笙羞热双颊,挣扎道:“你如何好替我作媒……”眼睛一抬,见那少女生得与自己一般模样,不觉吃一惊。
那少女没羞没臊、盈盈对她笑道:“不错,我如何好替你作媒?实在我自己也喜欢二哥哥哪~”
毓笙吃了一惊,梦中醒来,心还突突的跳,神思恍惚,尚不知如何归窍,一缕柔情之所系,却已如斯定稿。
灵堂里的人们拥到外头迎云剑时,她静坐着,指尖触着地,感觉不到地板凉。她的手比地板更凉。
那缕柔情,早已凉透,却还不死,欲慧剑斩丝,那丝偏飘飘扬扬、扯絮吹绵、缭绕不去。
“二公子!”“二贤侄!”“公子果然一表非凡!”外头一片礼赞。而人已跨进灵堂来。
毓笙抬起眼睫。
阳光从他后面照来,那样高大、俊美的身姿,双肩宽展可靠。刹那间毓笙觉得,从他肩上斜过来的阳光,仿佛都掺了金粉。
这感觉经了两世,依然如故。
心傻,无药可医。只好认下。但这片傻心若再捧出来由他糟践,她就白白再回人世一遭了。
毓笙凝望他。
他也望着毓笙。
那目光,于初初的惊艳之余,便化为一派亲切温和,仿佛在同她说:“你好吗?”虽然只是一扫,就过去。那一扫仍然深映她的心间。
上一世,毓笙对这一眼好有一比:“燕掠清波惊鱼梦”。
这一世,她只好悄悄触碰衣下的铜球,提醒自己:莫作梦,莫作梦!他是只寻梁筑巢的无情燕儿。你若一梦再梦,却要变成——红烧鱼哪一盘!
这个毫无诗意的比喻,不知为何会突然涌现在脑海,让毓笙几乎想笑起来,紧绷的心弦,也随之一宽。
云剑在灵前拈香行礼,毓笙作为丧者家属还礼。他目光自然而然、再次落在她脸上。
他想用目光让她明白:不用怕,有我在这里。
可她神情里并没有多大的害怕。
若说他初踏进门时,她还有些迷惘紧张,现在也镇定下来了。这倒叫云剑颇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小表妹孤零零落在狼窝里,已经被吓得够呛,只等他来救场呢!
哪知道毓笙俨然还很撑得住。招呼他,也并没有比招呼其余吊丧亲友更热烈。
一圈盯着的韩氏亲族们总算拍拍胸口,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云剑微怔之余,仍然展现出良好的风度,默然退到旁边坐了。有人同他应酬,他也应对自如。
——尽管,眼角,总是瞥着毓笙那边儿。
人影憧憧里,她显得如此瘦弱,仿佛一捧掷错了地方的冰雪,随时会被车声蹄影碾碎了似的。
毓笙并没有望他。可是心里头,她在等他。就算明知是假也好,她等他排开众人,平和却威严地说出:“笙妹妹已快晕厥了!请都散开些,免得对妹妹身体不好。这里可有大夫?哪位是服侍姑娘的?请扶姑娘去休息。”
上一世,他言出如山,没有半点凶声,众人已经不由自主听话退后,而他,只有他,踏前一步,把她纳入他的保护中。
“并非小妹体弱,实是受逼迫不过……”那时她找着机会,扯着他的袖子,哀哀求告。
“不怕,一切有我。”云剑并无二话,一口应承。
她感动得哽咽,从此眼里心里再无第二个人?还有谁能及他?有他英武的,没他温柔;有他温柔的,没他可靠。她甚至想,或许这是她母亲在天之灵,怜她伶仃,派了这位哥哥来保护她!
谁想到两年后,“这位哥哥”亲手推她入死境!
经这一劫,毓笙才顿悟:作人,哪怕是作一名女人,都还是靠自己来得好。就算是纤纤羸弱的自己,都比英武强壮的别人,来得可靠。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只有一点痴梦了:假装自己孤苦无依时,真有个哥哥排开众人救自己。那短暂的温暖,明知是做作,也盲目享受一遭。
云剑却始终没有过来。
这点跟前世不一样了。呀!毓笙电光火石间明白:因她一天的努力,整个事件的走向已经不一样。上辈子蓉波卖了她,她众叛亲离,满腔惊恐、愤怒与绝望,想必都写在脸上,而韩氏长辈们也已与她撕破脸,云剑在此时出手相救,顺理成章。
这辈子她处境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神情更仿佛智珠在握,云剑谨慎,于是暂不上前,且在旁观察。
她等他?他更是在等她!
毓笙沉吟间,心思纷转。而飞老爷子好不识相,已经甩出“今天就定下来谁捧灵牌”这样的狠话了。毓笙想,时机已到了。
她“嘤呜”一声,摇摇欲坠。倒并非全属做作。
邱妈妈先惊叫,并几个丫头仆妇都上前。那几个族中长辈相顾愕然。云剑终于上前来。
他真高,眉目远远超过那些叔叔、伯伯、老爷子们的肩头以上。毓笙这样望去,只有他明亮、俊朗、高高在上,其他所有人都是他的背景,如野枝、乱草般,可以忽略不计。
她竭力让自己目光里多一点迷恋与求救、少一点恨。
前一件很容易,后一件很难。但她到底是做到了。云剑受到鼓励,也觉得时机已到,便分开众人:“妹妹怎么了?——”
后头的事儿,都与前世一样。
她再次避开了立嗣的纠缠,被纳入他的保护之下。得了机会,她扯着他袖子,轻声道:“二哥哥!家父在世时原不喜欢他们,如今他们非要塞人进来当孝子,如之奈何?”
上一世,她也问过这问题,云剑的回复是:因蓉波已答允了他们,木已成舟,也难硬改,他只好努力帮忙试试。
这一世她努力拖延,没让木成舟,一切都还在未定之天,看云剑如何回答?
云剑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这动作其实是有些唐突的。只因他们已经多年没相见。虽说是堂亲,血脉在三代以内,住的地方也距离不远,无非快马一日的路程。但他是嫡长房的嫡孙、她是嫁出去庶女生的姑娘,谢老太太对韩谢氏一向淡淡的,两家很少挈幼将雏互访,毓笙在这之前对云剑的记忆,是个满身臭汗的小少年,被所有家人宠爱着,他父亲给他的训斥里都暗藏骄傲。他的成绩似乎也当得起家人的骄傲。至于相貌?却已模糊。或许幼年毓笙根本没敢正眼看他。
他比她大八岁。对孩子来说,差距是巨大的。
如今这一抚,却将岁月、距离的隔阂都抹去。云剑就有这种本事,他恼起来,不需半个脏字,自有泠泠杀气;他对你好起来,管什么唐突不唐突,总好像理应如此,你享受便是。
毓笙阖目。云剑手指的温柔仍停在她的发丝边。他道:“妹妹不必担心。我想法子便是。总有办法的。总令你不受气、不担忧虑便是。”
对!毓笙如今想来,也有一法。云剑竟肯照这法子做么?他……在一开始时,并未打算害她?
她忍住,不动声色,道:“二哥哥,我在你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云剑一怔,旋即笑道:“我待要说,我家老爷又要打我了!妹妹实在生得更灵秀了,却要好好将养身子,不然看得人心疼。”
她问得既不合宜,他答得更放肆,却有那种天生的磊落,连放肆都叫人嗔怪不得。到后来……毓笙记得,谢家大批人马赶到之后,他态度却似乎变了,少了磊落、多了怜惜关切。上辈子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心里也印了她的影子,如今她不那么天真了,正该冷眼看准了才好!是什么事,让他忽而变了?
毓笙闭着眼睛,生怕视线流露了自己心事,低声道:“我与哥哥,好多年未见了。外祖母与家母……”
“老太太很惦记着你。”云剑截口道,“放心。姑父虽然去了,有谢家在,你总不用愁!”
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是何居心,毓笙姑妄听之。
灵堂那儿,韩氏人马,却已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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