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笙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很小很小。
因为那么小,所以惶惑,也不知如何解决;恐惧,也不知如何冲淡。幸亏也心头没有恨、肩头也还没压上重担,不失为一种福气。
床边有人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举身,要离开。
毓笙迷迷蒙蒙举手:“娘,带我去。”
韩谢氏的面容隐在薄纱般的雾中,看不分明。然而她的笑如春阳,透过薄纱,暖暖的浸开:“傻孩子,你还有大好人生,同我去做什么?”
“人生不好。”毓笙摇头,“无人爱我。又或者他们重视别的事物,超过重视我。”
“有我在。”韩谢氏立刻斩钉截铁回答,“就算你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我、甚至也听不到我,我要你记住,并且始终相信,有我在你身边。对我来说你比世上的一切都更重要。”
这是毓笙一生听过最美的话,胜过一切所谓智慧通达的安慰。
“那末你带我去罢。”毓笙凄然道。她觉得很倦,几乎要睡过去了。
韩谢氏笑起来:“真傻孩子!这怎能舍得?”
“什么?娘,比起你来,没有什么舍不得。”毓笙字字苦怆。
韩谢氏“哦?”了一声:“还有个更重要的,你不知道么?”
毓笙不知道。
那云剑,那曾灿然了她的眼底心底、如阳光里搀着金粉的二哥哥,如今只是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与母亲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
韩谢氏点了她一点,道:“傻儿!”
毓笙身下的床板忽然如云般散裂开,她昏兮兮地往下跌,身形与神魄都快要消失了,只能伸手求助:“娘——”
“娘在这里。”韩谢氏在上头探身道,“娘很好。你发现了没有呢?”
毓笙忽然发现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是她自己。
娘很好,这固然很好。但她落下去,要消失了,仍然糟糕透顶。事到临头,她自己才最重要。
说起来很自私,可是……
韩谢氏缓声道:“自尊自立,力所能及时,惠及亲友。这是我自勉,也是对你的寄望。你若自己不爱自己,只盼着跟死者一道去了,才是真正自私。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仿若醍醐灌顶,毓笙豁然通达。
于是环境又变了。她从未落下、母亲也不曾远离。她们仍在一起,各自守着各自的脚步,手搭在一起。毓笙心里有了底,安然睡去。
她在梦中睡去,就在现实中醒过来。
现实中的床边,有人轻声道:“总要身子养好了,冲锋陷阵才有本钱。将心养着身、将身养着心,身心相守,岁月静好。”
毓笙唤道:“娘?”
睁眼,床头是英姑。
“可不是夫人生前说过的话?”英姑笑道,“当时姑娘那样小,还记得?”一边探手去触毓笙的额头。
毓笙微微摇头,但觉头目还晕眩,然而身子踏踏实实躺在床上,英姑可靠的手抚在额上,鼻端闻见细细微微的香,这般活着的感觉,真好。
忽然想起一事,毓笙连忙探手去模香球:香薰球的圆转回环设计,号称是怎么倾侧,里头的东西都不会洒出来。然而刚才毓笙晕倒时,动作比较大,水不知有没有溅出?小鱼不知还好不好?若就这么折腾死了,她可真真儿的罪过!
香球还在,水还在,小鱼也依旧悠然。并没有因这点儿波折就撒手人寰。
毓笙松口气,向英姑道:“我刚才做了个怪梦,还当……”
“嗯?”
“还当我死了。”毓笙轻道。
“傻孩子,”英姑失笑,“你诚然体弱,然而只是一时晕眩而已,何至于就到那般?”
毓笙心底一动。
她诚然体弱……两年之后,谢府骗婚,她也不过是体弱,又不是重病不起。得知真情,一时急怒,呕出血来,也就罢了,何至于当场就死掉?
重生也已经两日一夜,毓笙第一次怀疑起“呕血而亡”的幕后真相,除了被气的以外,莫非……还有人暗地里下黑手?
也就是给她下药?
然而谢府要她嫁给谢家儿郎,自然是贪她父母遗产,光是两年里帮忙打理商业、暗地里侵吞,还嫌不满足,趁着还没立嗣子,先定了她的婚事,以办嫁妆的名义,再把大笔细软直接抬过来,谅立了嗣子之后,元气大伤的韩氏族人,也不好意思再跑过来要回嫁妆了!更有甚者,令毓笙生子,再继嗣,所有的钱按礼法也能直接全划给谢家。这笔如意算盘,是要毓笙过门、生子,才好打得响。毓笙婚前得知骗婚内幕,已是谢府失策,再让她当场死去……
谢府从中得不到好处呀!
这一点,说不通。
毓笙先把它搁下,留着以后再看。
邱嬷嬷端了药茶进来,一见毓笙苏醒,大喜:“姑娘——”
不知不觉又拔高了嗓门。
“我说姑娘会醒的嘛?纵不信我,也要信大夫。”英姑举重若轻的截断了她、也接过了药茶,喂给毓笙,一边道,“姑娘提提劲儿,还得到前头去。立嗣这事儿本身是挡不住。嗣子住外庭、姑娘与姨娘在内院这纲领不能乱。嗣少爷没有少夫人,姨娘与姑娘先管帐,这也得说定。灵前咬死这一寸地,他们要好看,敢争破天去?先定了这地步,日后慢慢我们好周旋。姑娘记着,别忘了,也别动真气,只装死装活、哭着老爷,给他们看便是了!趁父母官还没走,尤其要装得真些,顶好在大人面前就把这步定下!千万千万。”
“是,是。”毓笙笑道,“大嬷嬷,有没有人说,你真像夫人?”
“岂敢!”英姑忙道,“这是夫人肯教导、不藏私。我跟得久了,近朱者赤,总算也浮皮潦草地学了些。”
说到这里,英姑本想夸赞“这倒是夫人有远见,先教会了我,再让我来辅佐姑娘了。”
然而此话要勾起毓笙伤心,英姑就换了一句:“姑娘才像夫人。但夫人最大的好处是,该斩截时斩截,该放开就放开。姑娘这点上还得多学学夫人才好。”
邱嬷嬷只怕英姑说教多了,惹毓笙心烦,连着瞪英姑。
毓笙微微一笑,示意起身,邱嬷嬷与英姑两边扶定。毓笙问:“母亲可曾留下什么强身健体的法子?我总要少晕些才好。”
英姑连声:“有!有!”邱嬷嬷则道:“姑娘多息着,少操劳。”
“话不能这样说!”蓉波一脚踏进门来,迎着三道雪亮目光,不觉也把脖子缩了缩,然后恶向胆边生,撇嘴道:“别光看着我呀!前头快把赃都分啦!你们尽能着欺负我,也斗一斗该斗的去呀!再息下去,锅底都叫人刮走啦!”
拜托!她虽然想看毓笙的笑话,但看前头几只老狐狸快要达成了共识,也忍不住发急,只怕到时候自己连个立身之地都没有。难道毓笙就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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