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贤看到韩子嫣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京城的大街上,感到无比震惊,还有几分疑惑,毕竟赵翊以假乱真在城门口将她砍首示众的时候,他当时就在场,吓得小心肝颤了许久,后来暗下派人调查才得知她已经从牢里逃了出去,这才松了口气,然,她居然离开了京城,怎么又回来了呢?
见他看自己的目光奇怪,韩子嫣眉眼一弯,浅浅一笑,“王爷怎么了?是不是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再见面?”
“你不是走了吗?”赵贤的精神全专注在她身上,故没有注意到刚才疾步而走穿太监衣服的赵翊。
“我的家在京城,走是暂时的。”韩子嫣拢着缵丝袖子,洁白无尘的面纱随风微微浮动,缓缓掀眸向二楼望去,虽看不全然,但依稀能瞥见文成搭手在茜色栏杆上,眼眸向下轻瞟,正欲敛目回来,却见一窈窕女子扶栏俯首,笑意涟涟,“王爷,文公子输给我了,王爷快上来瞧一瞧。”
银铃清脆的甜美声色,韩子嫣眉目一眯,“王爷贵人事忙,本不想打扰王爷与友饮乐,但关于文成王的事,请王爷告知,不要让楼上的女子等久了。”
“你一口一个王爷叫着,我们的关系非要生疏成这般吗?”赵贤眸色微动,自是觉出她故意陌生的态度,心思很是不爽,虽说在天牢里彼此都坦白得毫无避讳,可也不用做作矫情成这副模样。
韩子嫣真不知他哪儿来的怒气,难道还像以前那样唤他三哥哥?简直好笑,不就是称呼上的礼节,罢了罢了,与他计较这些作甚,赶紧办完事走为上策。
“我没和你生疏,你别想那么多,我现在只想知道文成王的下落,你快点告诉我,我不能呆太久。”她要赶在赵翊回来之前,撒腿跑掉,不然身上的圣旨迟早会露出马脚。
赵贤悠闲翩翩地不动声色,仿佛在欣赏一幅美人迟暮的画,眼波游离,看上去心不在焉,但黑色的瞳仁里却是对她毫不隐晦的情怀,“你急什么,正巧遇到,上去坐一坐,文公子你认识的。”
韩子嫣早就猜到从他口里问出文成王的消息很难,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跟他进了八仙居,迈入门槛时,她回头望了望,这个赵翊跑去哪儿了,不会是为了颜面,回宫换衣带奴才大张旗鼓地出宫吧?
八仙居二楼凸出的阳台不是开放式的,是一个雅间专设,供客人闲来遥望京城美景或是驻足在此可与对面的花楼姑娘暗送秋波,总之,能将这条通往皇宫的正街收在眼底。
雅间里不止文成一个人,那位清秀可人的女子,赵贤粗粗地介绍了一下,是对面花楼里的如梦姑娘,韩子嫣只颔首微笑地打了个招呼,京城的公子哥哪个不和花楼里的姑娘沾点边呢!有的找了乐子,生出感情的,直接赎身娶回去做了小妾,不过,她倒是第一次看见赵贤沾上花楼的姑娘。
落座后,文成对她的装扮很是不解,“郡主怎么蒙着面纱呢?是受了风寒?”
韩子嫣对他总围绕在赵贤的身边才觉得费解呢,一个看上去起码四十左右的男子,黑墨的眸中总浮出丝丝的忧伤之色,肃穆的眉宇间似乎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给人一种遗世**的疏离感,这样的男子并不像侍主的门客,倒像是……韩子嫣微微蹙眉思量,文成?难不成他就是文成王?可这化名也太明显了!一般人为了隐藏身份,自是不会姓氏名号有半点关联的。
“郡主?”文成看她茫然出神,唤了她一声的同时,将身边的如梦姑娘揽进怀中,捻起桌案上的杯盏递到如梦嘴边。
许是吃惊他这浪荡的行迹,韩子嫣回过神,感觉自己想多了,遂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脸上受了点伤,怕风。”
“我是风尘女子从未见过金枝玉叶的郡主,可惜郡主的真容今日不得见,不知郡主的伤势严重吗?我们姐妹有涂抹的药膏,郡主不嫌弃,我可以去给郡主拿一盒。”
韩子嫣看如梦一面喝酒,一面笑道,语气中没有大家闺秀的娇气,颇有些男子的不拘小节,倒是与自己略有相似。
“谢谢如梦姑娘,伤势很轻,无碍!”
可是,当着他们的面,自己也无法起筷吃些东西,那香喷喷的烧鹅翅膀,黄灿的烧鹅脆皮,看着都要流口水了。
算了,先忍了吧!
韩子嫣想快点离开,包个烧鹅拿回去给秦香儿和小蝶,便忽然月兑口而出,“赵贤,赵辕到底在哪儿?”不料,话音未落,文成一怔,手中还剩一半酒水的杯盏滑落在地,一声脆响,引得韩子嫣目光陡然转来,落在他略显僵硬的面容上。
文成没想过有人敢直呼自己的姓名,前朝的礼节颇为讲究,未封王和封了王的皇子都有名号,例如赵贤,未封王爷之前,在皇子中排名第三,大家都唤他三爷,封了就要唤建成王爷。
韩子嫣倒是不拘小节,连姓氏都带着。
室内的空气忽就冻结一般,冷飕飕的,氛围染上几许紧张,韩子嫣眸色微动,试探性地从口中蹦出那几个放在心中多时的字眼,“文公子不会就是文成王吧?”
一霎那的愣怔转瞬即逝,文成嘴角轻漾,颔首道:“在下文成,并不是文成王。”
韩子嫣眼角的余光扫过一言不发面上分明染上惶然的赵贤,心中似乎有七分的肯定,三分的不确定,这个情况继续试探下去自然水落石出,只怪女子的心思太过细密了,文成想逃都觉得寸步难行。
“不是最好,本来我急着找这个人不为自己,就是我的一位好友秦香儿,她一直拜托我寻找这个人,因为是文成王,我就误以为文成公子是此人了,看来是我弄错了,”韩子嫣叹息一声,撅起嘴无奈道,“这下回去都不知怎么和秦香儿交待,估模她又该落泪了,不知为何她会对这个人念念不忘,我在宫里与她相识,她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好像有了下落似的,我问她她都不告诉我,真是奇怪。”
这番明显的暗示,文成忍俊不禁地一笑,给了身边如梦姑娘一锭银子,让她去买胭脂水粉,故意支开她后,方向韩子嫣道出自己的身份。
“郡主拐弯抹角地说给在下听,在下的确是文成王,失礼了。”
韩子嫣长舒口气,捻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跟他费了这么多话,口舌都燥了,本想与他熟络一下,孰料雅间的门被店小二推开,同时赵翊一身锦衣玉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韩子嫣啧啧两声,原来这家伙去衣裳店铺换行头,真是个讲究颜面的帝王啊!
“皇上?”赵贤吃惊道。
文成王也起身迎接,礼数上很到位,“草民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这是在店小二把门关上之后,所发生的一幕,赵贤也跟着行了迎接礼,唯独韩子嫣坐在那儿未动。
“免礼吧!”一面展现了他的威严,一面撇了眸子在韩子嫣身上,嘴角噙着“回去剥她一层皮的”暗笑。
纷纷落坐,相视无语。
赵贤算最尴尬的,左边是不能向皇帝表明身份的皇叔,右边是被蒙在鼓里的皇兄,他都不知如何说开场白。
韩子嫣看着他们默默端坐在一起觉得好滑稽,一边是前朝被兄弟谋夺了帝位的王爷,一边是鸠占鹊巢做上帝位的王爷的侄子,还有个夹在中间不知所以然地帮着皇叔找传位圣旨,向自家兄弟隐瞒皇叔身份的赵贤,这一层又一层的错位关系果然只属皇室中人,寻常百姓家哪有这般复杂。
“你们坐着,我去叫店小二包三只烧鹅。”韩子嫣说完,起身霎那间,被赵翊按住了肩头,“你也坐下,别想开溜。”
韩子嫣不敢扬袖拂开他的手,那道圣旨在袖中有些分量的,故乖乖地坐定。
赵贤看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本不想插言,但刚坐下便告辞有失礼数,遂道:“八仙居的烧鹅最有名,皇上长居宫中,怕是没有尝过这宫外的美食,下臣马上让店小二给皇上端来。”
“不用了,朕前段日子带着元妃出来吃过,味道不错,就是太过油腻。”
韩子嫣一听,心里酸溜溜的,很早以前自己带着他偷溜出宫来八仙居吃的,怎么变成元妃了,一时困惑,居然当着他人的面刨根问底,“皇上什么时候带元妃出宫的?”
赵翊丝毫不给她面子,直戳她的心口窝,“就在你容颜伤口愈合的时候,朕与元妃出宫游玩了几个时辰。”
韩子嫣终于沉声不语,酸涩汩汩从心间淌出,原来自己在思嫣阁憋闷的那七日,他未来看过一眼就罢了,竟格外有心思地陪着他人出来游耍。
“你不是说找建成王有事吗?什么事就当着朕的面说。”赵翊换了衣裳过来就是想看她搞什么名堂。
“该说的都说完了。”韩子嫣看都不看他,感觉如坐针毡,眸光不知在那个异度空间游离,急切想逃离有赵翊气息的地方,迫不及待道:“文公子,可以将拇指上的玉扳指借用一下吗?为了某个人能安心,希望文公子不要拒绝我。”
文成王不难看出她和赵翊之间的隔阂,不是自己的敏感,是他们近有一尺的距离间燃着浓烈的火药味。
不过,为了寻到秦香儿查问宫中的事,文成王慷慨地月兑下玉扳指递给她,其实那墨绿色的玉扳指象征的不是赵氏皇族,是晋国异姓王秦云,也就是秦香儿的爹,特制给他的,算是特殊身份的象征。
韩子嫣拿过扳指,放进怀中,站起来对着他们行了告辞的礼数,理都没有理赵翊,兀自离座走了,自然没有看到赵翊的脸上染了一层温怒。
“子嫣真是个无理丫头,每次都是这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皇上莫要怪罪她,她性子难改。”赵贤见依旧端坐如泰山的赵翊没有丝毫的动作,为韩子嫣圆场。
“她要是改不了,就别指望朕封她为贵妃,女子怎能像她这般不识大体,居然敢给朕脸色看。”赵翊沉下脸,赵贤也不想再劝,自打从陶岭县回来,他所看到的赵翊已不是包容并纵容韩子嫣的那个情窦初开的太子,而韩子嫣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骄傲自满的郡主。
三个大男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文成王三缄其口,赵贤闷声喝了两杯酒,赵翊端坐如初。
夕阳西斜,三人从八仙居走出来,赵贤和文成王回了王府,赵翊没有回宫,而是雇了一顶轿子,让轿夫把他抬到了刘彦的宅邸。
韩子嫣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一路跑回来后,就把秦香儿和小蝶二人转移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客栈,刘彦不放心三个女子,一直在侧旁陪护。
打开小客栈的窗户能看到对面刘彦的宅邸,韩子嫣站在窗前似乎在捕捉一个熟悉的人,很快,她看到从轿子里走出来的赵翊,原来这个家伙真的来了这里,忽然间,她好后悔回来,更后悔与他行了夫妻之礼。
灼灼目光下,落霞的余晖映衬出他颀长风逸的身影,稀疏的光芒将万物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脚下长长的影子随着慢吞吞的步伐而行,最后停在距离宅邸几步之遥的地方。
韩子嫣静静地凝望,看他要做什么,自己本就在他心中可有可无,他这厢追过来到底又为了什么?
“嫣儿,他来了吗?”秦香儿走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中一紧,“真的是皇上,嫣儿你不出去和他解释一下吗?看他找到这里,分明是在乎你。”
正欲敲门的刘彦在外闻言,顿了良久,终是没有勇气,又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是来抓你的,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不管我与他做什么,他总会提起元妃,香儿姐姐……”韩子嫣靠在秦香儿的肩上,泪花在眸底翻滚,“我和他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他爱的人不是我了,是别人,他心里很清楚,对我不过是利用,从来没有一点的怜惜,我好后悔昨夜留在宫里,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好好好,不回去,不回去了。”秦香儿抚模着她,安慰道,目光里却是对窗外那个人的同情。
赵翊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天色已暗,月上枝头,每家每户的门口都点燃了灯笼,他居然还在那儿站着,动也不动。
“嫣儿,你快来看看,皇上还没走,站了一个多时辰了。”
韩子嫣不信,走到窗前一瞧,果然有个黑影立在当头的月色中,显得寂寥而清冷。
“他一定是等你从那宅子里出来,要不你出去与他说明吧!”秦香儿将烛火置回案上,继续劝道,“他对你还是有一丝情意的,站了那么久,不吃不喝的,你不心疼啊!”
韩子嫣犹豫,眉黛颦蹙,在屋里里来回踱步,心里真的猜不出他到底是为了哪般,一会儿拿别的女人气自己,一会儿又杵在那儿不走,这反复无常的行为,她揣测不出所隐藏了什么心思。
思来想去,终是拿不定主意,“姐姐,要不让刘彦出去问一问?”
刘彦因为伫立在门外的赵翊都无法回宅邸,只好留在客栈里。
“刘大人一出去,这不就证实了你和他在一块儿,若皇上追究问起来知晓你和他在客栈里,这误会更大,不如你自己出去讲明,或者跟他回宫。”
“我不要回宫。”韩子嫣一口拒绝了这个建议,自知跟他回去不会有什么好事,不是对着三心二意的他,就是对着那些争风吃醋的妃嫔,到最后自己绝对会变成个妒妇,想自己从小到大都未嫉妒过谁,一直那么骄傲,如今却为了他失了一身傲骨,绝对不可以。
秦香儿无奈,“罢了罢了,你自己决定。”随后,拿出带回来那个玉扳指,轻轻抚模着。
韩子嫣看她那专情的样子,不满道:“姐姐一直惦记那人,可那人今日却在八仙居搂着花楼姑娘,姐姐就一点不生气吗?”
秦香儿比她大三四岁,心思自有分寸,男人嘛!在外逢场作戏,岂能当真呢!
“妹妹和皇上赌气,不就是为了一个嫔妃吗?别说是皇上,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不都是三妻四妾,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专情一人,如果总为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发脾气,这辈子还不累坏了,姐姐劝你不要小家子气,女子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才得男子垂怜,刚才听你说在酒楼里的事,很明显你耍脾气,皇上九五之尊被你弄得没了脸面,自然不会说好听的话给你,你要把小性子收一收才好。”
“什么啊!是他变了心,总拿元妃气我,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不是在乎他,怎么会一晚上陪在他身边,可他……反正他不像以前那样了,我没办法和别人分享他。”韩子嫣不服气,但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其实她哪里不知道京城的公子哥三妻四妾是最平常的事,何况那个人还是皇帝。
秦香儿握过她的手,眉目上清淡如风,似乎早看透了男女情爱一事。
“你呀!年纪轻,还不到二十,自是想找个一心一意的人,可这俗世中,男子皆薄幸,一时风花雪月而已,你好想一想,等你容颜已逝,自然有比你年轻的女子来接替你,哪个男子不爱风华绝代的美人呢,很多事都没办法改变的,情意亦是,你现在是皇上的人,这辈子都是他的,逃不掉,不如将他作为一生的依靠,享荣华富贵,只要他的心给你留着一丝地位就好,万万一分都不剩下,那你的日子就苦了。”
韩子嫣心里一沉,似乎茅塞顿开,可心里还是搅着不舒坦,故迟迟移不动步子出去,不知是和自己较劲,还是和那个人较真。
秦香儿唉声叹息,从案上拿起一把篦子,为她梳理散至腰际的黑丝,静静地低吟,“我知道你憋着难受,但我娘曾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没有,要看自己的造化。”
韩子嫣沉默良久,许是想明白了造化弄人,自己一直未摆月兑掉他,就像在城隍庙,道姑所劝,自己还是走了回头路,这就是命?
“我下去跟他说清楚!”她站起来,拖着一颗沉重的心从客栈走出去,却见凉凉夜色中,已没了那人的身影,她四下望了望,黑茫茫的一片,有光无光的地方皆没有一个身形颀长的人。
韩子嫣垂眸,心中惘然,原来他没有再等下去,或许这才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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