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正打鼓,堂堂县令大人,怎么会想要结识我们两个小毛孩子?
一阵寒暄,各自落座。何县令长得十分面善,肉嘟嘟的脸盘让我直联想到弥勒佛,不过这人眉宇稍微凌厉了些,两个剑眉直插云鬓,五官长得很集中,就像一块大饼中间撒了几颗花生。
桌上摆了几道简单的素食,孙道长特意屏退了伺候的仆从,道观的会客厅就只剩下我们四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话说,长了十八年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校长,还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我实在不知道面对一个四五十来岁的父母官,管几十万人的县令大人该肿么张嘴说话。
脑子里完全木有台词啊,循环播放《私人订制》的台词:囊空饼空鸭蛋炒大葱?葱少酱多托梦要个空!
“今日得偶遇两位,何某三生有幸。”何县令笑嘻嘻地寒暄道。
“何大人言重言重,适才听闻,幸得何大人两位仆从相救,我与表妹才得从地窖月兑身,实是感激不尽!”
“是呀是呀,何大人对我俩有救命之恩啊!”我忙附和。
“哪里哪里,刘先生、原小姐太客气了。你我相遇即是有缘嘛!何某不过举手之劳。”
“你这举举手,我们小命就有了!”我憨憨地笑道,瞬时被志田白了一眼,立刻止了声。
“观中清贫,倒是难为何先生、原小姐。”孙道长拱拱手。
“道长真是折煞小人了,舍妹与我本是落叶无根,飘摇临世,若非道长收留,天下之大,却是无处藏身!”
“是呀是呀,说不定只能挨家要饭了!”我又被犀利的目光杀得住了嘴。
“先生勿烦恼,如有所需,尽可让孙道长与我道来,何某自当尽力。”
“哪里,哪里,观中一应俱全,我俩感激不尽。”
“是呀是呀,有床能睡,有饭能吃,我俩就能活呀!”志田满头黑线,在桌底踢了我一脚。
我瞪起两个铜铃大眼,看着他,仿佛说,你什么意思啊!踢我干嘛啊!
“若两位不适观中生活,也可移居在下府邸,虽是陋室,但仆从也算充裕,我可拨给先生、小姐两三人,方便照顾先生、小姐饮食起居。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我和志田均是一愣,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此处甚好,甚好!”我俩总算在这句话上,步调一致了。
“孙道长与我交情甚笃,也熟知我乃好客之人,广交八方朋友。今日见两位穿着气度皆是不凡,便知非是常人。刘先生谈吐休养自不在话下,原小姐举止端庄,何某有意结交。”说话间,以茶代酒敬了我俩几杯。
“大人言重了,我与表妹初到贵地,幸得何大人、孙道长搭救,两位大恩,志田铭记,没齿难忘。今日我与表妹之事,还望大人与道长代为保守秘密。”志田道,几位推杯换盏互为寒暄,眼见没有插针的缝,本妹子一个人默默吃菜。
“先生多虑了,孙道长屏退众人缘是不想他人知晓,今日救助两位的乃是府中哑仆,自是滴水不漏。”何大人道,“得知先生来至异世,在下着实惊异,意与先生推心置月复!先生当知大清自开国来两百余年,如今乃是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太后、皇帝于去年驾崩,新帝年幼,朝心不稳,夷人对我泱泱大国虎视眈眈。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在下食君之禄,赤忱丹心,愿倾己之力,以助社稷,奈何人微言轻,势单力薄,不知长路漫漫,何去何从,先生即自异世来,必知晓其中玄机,望请先生示下!”
听得何大人拐弯抹角总算说入了正题,是想套我俩话呢。
我赶紧在桌下回踢了志田一脚,眨眨眼,大意是:我不说,你懂的。
“听罢何大人一席肺腑,感佩大人高义。世事风云变幻,一切自有天定。朝廷有您这样的肱骨之臣,乃是大清之幸,社稷之幸。”
“不知对当今时局,刘先生有何看法?”何大人依旧不肯死心,忙追问。
“这个……清廷却实岌岌可危,然大人只要能造福一方百姓,闯出一番事业,于国于家,都是功德无量啊!”
“先生如今也看到了,现下四处革命之声不绝于耳。先是兴中会掀起乙未广州起义,两年多前华兴会、同盟会萍浏醴起义,接着黄冈起义、安庆起义、钦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去年钦廉上思起义、云南河口起义,革命党人举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烽烟四起,骚动不断。何某虽坐镇一方,却觉形势危急,革命党人意图谋权篡政,乃是司马昭之心啊!”
这老滑头又开始酸腐冒水了,我就看不惯这些有话不把舌头捋直了说,拐了十七八个弯。我真想吼一句:没文化,听不懂,说人话!
翻译一下他的大意,就是:小兄弟,我看你是未来穿过来的,你说这乱七八糟革命,我是镇压呢,还是镇压呢还是镇压呢?我要是镇压了,我乌纱帽保不保得了呢?要是革命党们翻身农奴做主人了,我岂不是得罪了新上台的土皇帝,那官运都不止是到头的问题了。所以小兄弟啊,你说说看,这是大清气数已尽,我赶紧投诚呢,还是镇压革民党,等朝廷缓过神来,奖我个镇压有功呢。总之,我说来说去,你怎么就跟口锅似的,一粒米都不漏啊!!!
“刘某倒是觉得宦海沉浮,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志田稳稳答道。
何协大人套来套去,志田就像个太极高手,俩人你来我往就是半个字都不肯透露,最后对方终于退下阵来,告辞离去,其他人也各自回房。
志田随我去到东厢,我这屋内陈设非常简单,仅有一张床和一个茶桌,四张凳子。这是我头一回见油纸糊的窗户,风吹起来涨得鼓鼓的,伴着哗哗的清脆响声,脑子里满是落魄书生,悲情女鬼,破庙祠堂,阴风阵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志田招我在他旁边做下,低声说:“小心隔墙有耳,你我一言一行,小心为妙。”我默默点点头。
他继续压低声线:“你觉得这何协此人怎样?”
“这人简直热情过头了,今晚赤果果一顿鸿门宴!他就是看中我俩从后世穿来的,所以套我们历史知识呢。看来这哥们一心想站对队伍升官发财,你想想,现在宣统元年四月,再过几个月,全国四处闹**,没多久大清都没了,他这个乌纱帽恐怕是没两天了。”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志田道。
他点点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想活着回去,何大人必是不敢得罪,我觉得解释下自己的知识、能力范围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对历史不甚了解,对这里的发展更是知之甚少,得断了他的念想。否则,就是你我想回去,恐怕他也不会放了。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明确怎么穿越回去的问题。至于,孙道长……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我俩都得好好挣表现,谜底说不定就在他身上!”
我连连称是。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再不回厢房,不仅小道士睡不着,老道士也得摇旗呐喊不得伤风败俗了。对了,我明天让小道士从村民那借几套适宜的衣服来,你这样可没法出门。”他看着我身上一套咖啡色毛呢风衣,套着一条破洞庞克牛仔裤,蹬着一双运动鞋。
志田回屋后,我躺在陌生的硬板四柱架子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动一下就感觉到床单下错综铺杂的干稻草,枕头像是荞麦塞满的,有种植物的芳香,棉被还算干净。倒是不是嫌弃这里,想来军训的时候,棕垫铺的水泥地我也是躺过的,练习匍匐,拉练什么的还一周都没洗上澡。
脑子里飘过此情此景:某女已经满脸褶子,白发苍苍,某田已经掉光牙齿,驼着背,双双面对着已经修成防空洞的密道,哭道:“爹,娘,孩儿不孝,跳了成千上万次地窖都没回来,还把我俩跳成了老瘸腿,如今是再也回不去了!”难道我们要和父母隔着这渺渺时空,错过伟大祖国繁荣富强的幸福时光,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当一辈子农民?
岁月苍孙啊!!!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乌黑的大眼袋,出了院门。
看到志田同学,站在道观旁的菜地里,穿着一件长袖溜肩灰布褂,配一条挽到膝盖以上的灰裤,踩着草鞋。他双手持一根细竹竿,竹竿尾端穿起乌黑的粪勺,里面盛满黄色稀稀拉拉的液体,正均匀地顺着蔬菜摘种的次序,熟练地施粪。田坎上杵着扁担连接的两个木制大粪桶,桶内的物什马上就要见底了。
了空小道士此时弯腰躬在地里除草。志田见到我,用劳动人民灿烂地笑容说道:“全全,起来了啊?灶房里还有晨食,赶紧去吃啊!”
“天啊!!”我指着眼前干活的人,来来回回绕着田坎走了几圈,想下脚过去,又怕踩上新淋的粪。这还是那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刘志田同学吗?我的记忆中,他连碗都没洗过,饭都没做过,地都没拖过!他那些拥护团要是知道心目中的男神不仅被我拉去穿越了,还在田里挑粪施肥种庄稼,自己立时要被五马分尸了!
“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我今天早晨穿这一身碎花衣还在想,那你得啥样啊!没想到啊,以为能见到的是风度翩翩的书生,结果是辛勤劳作的菜农!你竟然知道怎么挑那啥啥啥!颠覆了全国人民对“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基本观念啊!”
“还有还有……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大概四点,”我认认真真地比出了四个指头,“四点啊!外面的公鸡就开始打鸣了!三长一短,我一宿没睡,刚迷瞪起来,简直是要了命了啊!当时就想冲出来把丫的宰了炖汤喝!!!”
田坎上的了空小道士听了我一席话,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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