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霭,钟声清鸣,云水庵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是我将在云水庵度过的第六十八日。五年前,从他第一次离开我外出征战,我就有了数日子的习惯。三天,十天,一个月,两个月……或短或长,念着时光盼他平安归来。而这一次,是从那天清晨,我已与他诀别而他仍然要我等他回来开始的。我没有再等他,他不知道等待已成了我最不能触碰的伤口。第三十二天的时候,我发现身体里又有了他留给我的生命,茫然无措一整日。第三十九天,他来了。他在我面前落泪,是第二次,他那么伤痛竟是在哀求我,可是他的真心对我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再及的回忆,我再也受不起了。第四十九天,我在睡梦里听到他在戚戚诉说,手上沾湿了他的泪水。决断有力英武过人如他,却是那般颓废****。深深痛惜,多希望他好,却在告诫自己不可再次陷入与他的情爱,于是又狠心与他诀别,只慰他以眷眷牵挂,在他离开时那凝望的目光里,我知道他已听懂了我所说。
今天我如往常,以早课诵经付于这韶华时光。佛经字如珠玑微言大义,用心在读,平静自来。将散课时,突然心口一阵翻涌,是那个尚在萌芽的孩子在淘气。我忙从袖袋里找绢帕,却在一瞥眼间看到后窗那儿有个人影。透过窗缝,我看到了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的人,他正背对窗户站着低头沉思。我一下子有点慌乱,他是来看我的?什么时候来的?我捂着口继续盯着面前的佛经,却在余光里看到那个人影正离开后窗。这时早课散了,不知为什么我竟抢着离开了大堂直向外追去。是他,他正大步向庵外走去,身着出征戎装,背影挺拔如昔。
前天雁羽说王达来送补品时说过他已点兵准备北去滑州,难道正是今天?他来看我,却为了遵守约定只在角落里默默道别。只见他开了大门临出去前站住了,我以为他要回头,忙躲在一棵树后,却只见他抬手在脸上动了动,他,又落泪了吗?望着他断然出去的背影,心口再次翻涌,牵动愁肠百结,一时怅然若失。
两天后,王达又送来了各色用品。屋里已经有一大堆东西了,我叫雁羽去告诉他,不必再送来,王达却回话郡王吩咐如此,让我一定接受。就在王达走后不多时,门上小尼来告,有位施主要见我,姓敬。
竟是他么?敬翔?他怎么来了,在这个时候?那个儒雅干练又有着温暖眼神的男人蓦地拔动了我的心弦。
那是从同州到汴州安家后不久,那天他兴奋地回家来,对我说又得了个有才的人,叫敬翔。他说敬翔说话办事对他的心思,很有谋略,要重用他。但敬翔不愿随征,只做了馆驿巡官,不过许多军中难题,他还是不忘讨教敬翔的主意,也十有**会采纳他的。
我初次见到敬翔,是在来汴州后的过的第一个中秋节。那晚有好几家聚在一起宴酒赏月。他刚从毫州收兵回来,好不容易将他盼回来,却还不知远在毫州有个女人已经为他暗结珠胎。小别之后依恋如斯,宴席开始时便不自觉地偎在他身旁,外面纵有匪盗横行,我却满心甜蜜,因为身边有他依靠。不想朱珍开起了我俩的玩笑,我有些尴尬,他却揽住我对朱珍笑道,
有你什么事!只管喝你的吧,你看敬先生怎么不跟你似的,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学着点儿!
这时我才注意到朱珍的后席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脸方鼻直,双目炯炯。他独自坐在那张几上,旁边并没有家眷跟随。听到他提起他,那敬先生脸上立时浮出一个微笑,他在望着我。这时我身边的他笑向我道,
惠儿,你还不认识敬先生吧,他可是咱们宣武军的大军师啊。
我站起来施礼,敬翔也回礼道,
夫人,敬翔有礼了。
可他显的那么慌乱,起身时连几上的酒杯也碰翻了。朱珍不会放过这个调侃别人的机会,故作正色道,
哎呀敬先生,忘了事先告诉你,我嫂子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一般人见了她都得自个儿先稳住,稳不住也白搭,我哥早把她一片芳心给拿在手里了!不过你见过了她,你眼光又高,估计你这夫人是更难找了!
席间人都在笑,敬翔更是红了脸难堪万分,只结巴道,
失礼了,早闻,夫人贤名,不胜仰慕,今日一见,三,三生有幸!
我暗自一笑,并不想让他难堪下去,只道,
敬先生快别这么说,夫君也常称赞先生的才干,先生肯为宣武军效职,才是夫君和宣武军的荣幸。我家小郞最爱开玩笑,敬先生莫怪。来,这一杯我请先生了,一则表初见之敬意,二则为刚才赔礼了!
敬翔一边忙说着“不敢不敢”,一边举起了杯有些愣怔地望向我,我笑了笑先饮下并不再看他。身边的他发话道,
敬先生,快坐吧,朱珍就是那张嘴,处长了你就知道了,以你的口才,这次是让他了,改天你也找个机会损损他,定让他哭都找不着北!
说的众人又笑了。
按说我真的不该管那么事,尤其是军中财账。可是初到汴州时整个宣武军只有三四百人而已,宣武辖地又到处凋敝不堪,家里外头只衬“穷白”二字。他虽为宣武节使,手下却除了一干武将没有几个能治家治地的人。我本为家中事尽心,少不得经手钱账,头两年特别艰难之时,家财便少不得要开支军中用度,想来后来的军中财账也是渐渐自家中分出的。而我和他两个人没得可靠,只能靠自己,他还要经常出去剿贼拼命,我怎能放着一摊子事不管不问。那时节不得不像个男子一样,管钱,过问军粮物资,见他遇上两难事便要竭尽心思替他想办法。总因为那时候他是我的天,只想把我能做到的都给他。所以出入账房、府衙甚至军营不足为奇,所以,便经常见到那个他相当倚重的敬翔。
每次见面,他都那么彬彬有礼,不论是寻常问候,还是有事商谈。其实敬翔很健谈,论事头头是道,也正如他赞他的那样,不做作,是个办实事的人。只是很长时间以来,我感觉敬翔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有礼,除了尊重,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一开始我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可是有几次坐在一起议事,当我与他人说话时,会总觉得有目光牢牢地罩住我,若我要寻找那目光,肯定会与敬翔四目相遇。我只得仓促一笑,而他也慌忙低头。是我怎么了,还是他怎么了?
那次上元节,他请了几家亲将一起过节,当然也叫来了敬翔。席间少乐,敬翔便说要****一曲。所有人都叫好,敬翔却转而请我抚筝同奏。那双看我的眼睛让我不敢再直视,我只转头看身边的他,期待他替我拒绝。可是他却心无二事地答应了。一曲“心事子”,筝弦拔动,我只觉得那婉转的萧声扑面而来,如同敬翔的眼神,让我理不清,分不明。曲终回席,身边的他与其他人一样赞声不已,我却不知为什么要靠他更近,甚至当着许多人的面挽着他的手臂不肯放开,直到他揽住我问怎么了,我只跟他说有些累了。我知道敬翔一定在看着这一切。
在账房碰巧处理军士叛逃天平军,敬翔在场,他一来我就埋了头不看他,更不想再发一言。一则就想躲着敬翔,二则就是那时的我已是有些心力交瘁,实在无意多管,因为他和那个女人。却不想眼看他就要斩杀那几个人惹来后患,只得再次抛头露面。敬翔的目光一如既往不离不舍,我则尽了精力劝住他,还给自己又多加了事做,想来心中还是一意为他。在敬翔告辞离开时,我才允许自己看了他一眼,四目又相遇,我疲惫地起不了一丝波澜,而他投来却满是担忧,还有疼惜。是的,我没有看错,也不会不明白。
在离开那个家的前夕,我拼着力要还自己清白,虽不想示弱给外人,但除了想必得让他人知道才有可能反置那个女人于死地,我还知道敬翔一定会帮我。我去找他,将事情前后诉完,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忍着没掉一滴泪,只请敬翔到时候说出实情为我做证。敬翔不但答应了,还说找到徐兰秀的娘带来他去做。然后他坐到我身边宽慰我,而我从未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坐那么近过,但在他深沉温和的话语里,我竟没有要离他远些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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