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殷出了酒楼,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手里虽然还握着未开刃的凌云无双,却突然觉得开不开刃其实根本就无甚所谓。
他感受到剑鞘冰凉的触感,莫名觉得心底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之前他无论拿着凌云剑还是凌双剑,都未察觉到这剑鞘的温度如此之冷。
现在想来,这毕竟是上千年的兵器,其间有多少人死在剑下,自是笼罩着渗人的寒气。
他低头看着二尺八长的凌云无双。这两柄剑铸得是如此相似,剑鞘如水,色如龙泉,只怕是已经千百年都维持这般模样,从未变过。有一中恒古绝然的姿态,很像是那个人——别人想不透的事情,他转瞬就能猜个透彻。大家都知晓的事,他却反而不食人间烟火。眉目间总是只有似笑非笑的戏谑,很少见到真正的脾气。受了伤也不叫疼,遭了罪也不抱怨。真是……
“倔死算了。”
珞殷不满地小声咕哝着,继续漫无目的的在甲进城中四处溜达。
不知不觉来到一块开阔平整的街道。地面铺了名贵的白石方砖,像是王侯家逢节庆之日让御马骑队通过的大道。
每隔十步,就能看到路旁有一座古朴却华丽的楼台。隐约间仿佛能看到一位穿着华贵锦袍礼服的人站在上面,朝着下方挥手示意。
“请问,这些楼台是做什么用的?”珞殷拦住一个本地人问。
那人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才道:“咱这城之所以叫甲进城,是因为天帝殿前文武科举还有的时候,每年文武前三都至少有一人是我们虞宫的人。高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返乡在甲进城里修一座楼台,站在上面看亲朋好友为其祝贺,向下面街道抛洒铜钱,以示不忘根本,富贵同享。所谓甲子头名,及第三进——所以才叫:甲进城。”
珞殷恍然大悟地颔着首,道过谢后继续驻足看那些精美的楼台。
看一会儿他却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感叹,觉得这些建造虽然精美却绝不适合睚欣站在上面。
即便同样精致好看,那种自作主张的洒月兑却永远无法和有形之物融合在一起。
有些人就是似有形却无形,就像是察觉而不探究的“天意”。
“他是命相天道,我却是个逆天劫数。”
珞殷突然想起幼时突然出现在六丈六庭院里的那个白衣男人说的这番话,还是不太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人是睚欣的师父。说话也是拐弯抹角,仿佛暗藏玄机。害人反复思索,却都想不透彻。
珞殷愣了一阵,忽然叹了口气,回身喊了一句:“出来吧。”
“这真是奇了。”
就见两个珞殷在龙泉最先见到过的八重姑娘扑上前来,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胳膊,不等他抽回手臂,年过六旬的八重之首——重元也点着头,缓缓跟在二人身后出现。
重元满脸疑惑的问:“连少主人都察觉不出我等的存在,您应该还不太会用我们传给你的内力,为何会知道?”
“我不知道。”
珞殷无奈,他只勉强记得住重元,其它都分辨不清。
“我是感觉你们能在附近,有话想对我说。”
紧跟着重元身后是四男一女,年龄各异,表情却几乎如出一辙,满是惊讶。
“我们的确有事相告。”年纪仅次于重元的重双开口:“是人都有好奇之心,珞少侠应该知道。”
“嗯。”珞殷颔首,语气间有些不置否。
“假设有个地方,藏着世间从古至今所有的秘辛,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到了那个地方,自然就能知道,您会费尽心思去这个地方吗?”青年模样的重柒凑到珞殷近前,盯着他的眼睛问。
“不会。”珞殷双眸未瞬,无比干脆的道:“我如果想知道什么,就会去问知道那些的人。如果那人愿意告诉我,他便会说。如果不说,那便是有不能言的苦衷,自然不应该追问。”
他话道此处,八人皆是一愣。
“您不想知道自己出生的事,也不想找回自己遗忘的记忆吗?”声音温柔的重伍也凑上前问。
珞殷摇头:“如果不是什么开心之事,我宁忘记。”
“……”
八人沉默。
“怎么?”珞殷莫名环视诸人。
“我们未曾料到有这样的答案。”八人齐声道。
“诸位找我,只是说这些的?”珞殷疑惑。
“您既然是如此考虑,方才为何还会对少主人说些违心的言辞?”年纪最小的重捌有些耿直,他话音刚落就被其它几位八重瞪了一眼。
珞殷被质问却也不怒,只是偏了偏头,回想起方才桌边与睚欣的争执的确是有些言过其实的话,却又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难免再次叹气。
看他叹气,重元示意重陆把重捌先拉到一旁,径自开口。
“其实我等本来是打算告诉您少主人以前的事,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珞殷不解地看着这位老人,问:“老人家的意思是?”
“您刚才也说了:如果你想知道,恐怕早就去问了。而少主人也肯定会愿意告诉您。”
听他这么一说,珞殷心下疑惑反而更深。
“如果说,您是在狭窄的白色之中长大,那少主人就是在无际的黑暗之中生存下来的。”
重伍声音温柔,只手拉着裙摆,另一手徐徐抬放到珞殷头上,缓缓地抚了两下。
珞殷顿时一愣,想起睚欣之前每次在人不知应当如何的时候,也会是用同样的动作轻拍人的头顶,很有些安抚的意思。
“你们看起来正好相反,却有很多地方非常相似。”重伍继续道。
珞殷摇头:“抱歉,我听不太懂。”
“没关系。”重伍的声音还是温和无比:“有些人一辈子习惯了事无巨细彻夜思索,你却是个全凭一念的人,不适合想得太多。”
闻言,珞殷叹了口气,心道:这不是拐弯抹角说他单纯,脑袋不好使么。睚欣跟这位姑娘的习惯到是有八分相似。
“诸位为什么每次来都只见我,而不去见他?”珞殷环视众人,问出困扰自己许久的疑惑:“你们应该早已经不被家训所束缚,为何还要固执的不去见他……他应该是很想见到你们。”
“我们……”
重捌刚想开口却被重陆拽住,由重元代表八人,道:
“我们其实不知道见到少主人时,应该说些什么。”
珞殷微愣,看诸人脸上都是一片为难的表情,无奈摇头道:“你们大以数落他啊。被你们惯成这个样子——吃饭只会去酒楼,住店只选天字号上房,挑剔饭菜,嗜酒还只喝好酒,花钱如流水,牙尖嘴利,说话刺耳,睡得死沉,也不怕被人趁夜害了,甚至连衣服都没洗过……”
“……”
听他一口气抱怨了一大堆,八个人几乎同时抿住了唇,之后好几个抱着肚子,笑得直捶墙。
“难怪……”
“难怪啊难怪。”
几个人先后感叹。
珞殷却是不解:“什么难怪?”
“难怪少主人觉得您有意思。”八人齐声道。
看八人还在笑,珞殷更加不解:“究竟哪里好笑?这不过是些世人常理。”
重元终于率先收敛了笑容,有些为难地摇头:“少主人以往在的地方,是不需要世人常理的地方,世人也不需要他懂这些。”
“那需要他懂什么?”珞殷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什么意思?”
“仅仅是‘白景’,就足够让天下间各路人马来争。”
“抱歉,你们能否说得直白一些。”
“虞宫落雪一事,不过是白景身上的一种‘征兆’。试想一个郡内请到了白景坐镇,便会风调雨顺,宛如天帝在位,不是万民来投,实力大增?”
“嗯?”珞殷还是不解。
“州兵乃普通百姓百中选一,如果郡内人够多,那州兵……”
“我明白了。”此时,珞殷终于听到了方才被君迁子打断的谈话里的后半段,也是最关键的一段真相。
“天帝未归位之前,每个州郡都会遭到旱涝天灾,这是一种不好的征兆,百姓看到就会逃往它处,郡王打仗时就招不到兵马。如果有了白景,便能风调雨顺,有了百姓,自然也就有了兵马……是这个意思吗?”他问。
八人齐颔首。
“但是,落雪前的几日,你们的少主人是吃足了苦头……”
“对,那就是所谓的‘天意’。”
“?”
“天意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本来就应得的。”
珞殷皱起眉,隔了许久才问:“你是说,因为‘白景’身处此地,这天象里本应该降临的旱涝灾祸都转嫁到了白景身上,所以天象才能恢复正常?”
八人再次颔首。
珞殷却是猛地呆住,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问:“异象越大,转嫁越多……最近那些事情细算起来也不过是些小事,以后或许会有更严重的异象,那也就会生更严重之事。为了能掰正天道,莫非要白景赔上性命?”
“对。”八道声音齐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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