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才、孙兰还有再往东一家的老猴子,以及前后排几家邻近的人都跑了来。射正上前检查了下黑驴,黑驴耷拉着脑袋,羞答答的没啥事。射正就和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把马桂抬回了家。众人对马桂又是针戳又是指掐的,好一会,马桂哼吱哼吱地醒了过来,狂咳不止,半晌几口黄黑浓痰吐了出去。这几口浓痰搞得屋里像是黄大仙的老窝,臭不可闻。众人掩鼻而出,马桂也跟着出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而马祥不见了。
阿桂似乎又重新明辨是非,他开始央求大家和他一起寻找女儿。
经此一吓,马祥早不敢附近转悠。她一直往西跑,直跑到“大炮台”,才敢停下,仍是惊魂不定,大口地喘着气。
比起自己宽敞明亮的“家”,黑灯瞎火的野外反倒安全了许多。
凭着对剑之晶村荒草枯木、沟坎壑渠的熟悉,以及依稀几点星光的指引,马祥爬上了大炮台。杂草丛生的边沿,她双腿悬空傻坐着。深秋的“大炮台”靠着它拔地三米的优势,清高孤傲在荒郊野外。有了暂时的安全,恐惧悄然而去,痛楚接踵而来。阿祥双手轻抚着自己的胸部,那里像是地狱之火在燃烧,又仿佛三界玄冰在冷冻,碰一下痛彻心扉,不碰则撕心裂肺。几次减轻疼痛的尝试让疼痛更深,阿祥放弃了。她呆呆地坐着,看向北极星闪耀的地方,看着看着,她哭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这些年的坎坎坷坷,像泪水一样从阿祥的心底流出,直至湿润了整个脸面。
妈妈,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怎么能够忍心让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出生就寄人篱下?让我小小的年纪就受尽了玩伴的白眼,稍大一点又尝尽了人间的心酸?妈妈,我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吗?逢年过节的时候,别的小女孩都会有件缝着红花的新衣裳,而我却只有一件又一件满是补丁的灰布服。养母待我很好,会慈爱地问我要不要新衣裳。我心里有着渴望,嘴上却必须微笑着拒绝,因为我知道我不是生活在自己的家里,我不能那么无理、任性的撒娇,我必须要讨人欢笑。妈妈,你可知道我多么想要一件新衣裳,非常任性刁蛮地强行要一件花衣裳啊。
阿祥捂住了脸,满是老茧的手盖得住她悲伤的脸,却阻挡不了她悲伤的泪水。
学习成就梦想,校园则是孩子的天堂,可我呢?同龄的孩子有谁早早下了学堂,和父母辛苦于田间,劳累于灶台?不管喜欢不喜欢学习,不管成绩好不好,谁不在学校里待着尽情享受她的童年呢?只有我,只有我。妈妈,九年制义务的教育,我都没有读完啊?妈妈,我怎么可以没有童年?
阿详哭得更伤心了,她收回双腿撑在台沿,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
所有所有的一切,我可以不怨,可以忍受,也可以报恩,可是今晚呢?我这么小,受尽了苦,尝尽了悲,难道还要有一个不清白的身体吗?
妈妈,你怎么能忍心让女儿受这般罪啊?
阿祥抬起脸,张大了嘴,尽情地哭泣。
哭吧,哭吧,阿祥!你太苦,太悲了,哭出你的委屈,哭出你的悲伤。
哭吧,哭吧,阿祥!得不到尽情地欢笑,就拥有畅快地哭泣吧。
哭吧,哭吧,阿祥!悲泣不是你无能,悲伤不是你懦弱。在灾难困苦面前,你从没有默然,从没有退缩。
哭吧,哭吧,阿祥!哭出你的不公,哭出你的不服,哭出你的坚强。
哭吧,哭吧,阿祥!
这里没有温暖,你能感到寒冷,这里也没有禁忌,你可以放松,这里,你可以痛痛快快地、不管不顾地哭泣。让自己声彻九天,悲淹三界的哭声,和着那迫不及待要逞风肆虐的冬日寒风,一起将一个女孩最孤寂无助的心灵,回旋在天地苍茫之间。
夜深了,
黑黑的,
整个世界,
那是死一般的安静;
起风了,
萧鸣着,
天地间唯有感天动人的呜咽。
阿祥、阿祥!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星多了,满天地眨眼,温馨地闪耀。
阿祥不哭了,她又想起了妈妈,那个远在东北的妈妈,那个比北京还要远的地方的妈妈。善良的阿祥,她想起了养母严慈刚去世时,第一次见到亲生妈妈的情形。
阿祥穿着孝服跪在棺材边上,跟随姐姐马凤向前来祭奠的人回礼。小爹马题领了位包着深绿头巾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那妇女直挺的身板,轻盈的步伐显得她只有四十左右年纪,可一张枯树老根般的脸看起来却是六十不止。阿祥一见那人,心中就生出异性感觉,那种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的感觉。她想开口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想闭嘴,内心又有忽远忽近的冲动逼得她开口,最后她只能颤抖着嘴唇呆坐不动。马题走上前来,直言不讳地对阿祥说:“孩子,这是你的亲生妈妈,去世的是你的养母。”马题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个妇女早就泪如雨下,刚才竭力挺直的身板抖个不停。
妈妈!对,这是妈妈。很远,那是因为自出生起就没有再见过,那是情感上的遥远。很近,那是因为不管多远,血缘的联系,母子的情谊,多远都在心间。
妈妈!阿详叫了声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阿详幽幽醒来后,她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栓上门。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也没有声音。
大家先是在房门口劝说,半晌听不见里面有回应,他们怕出意外,合力撞开了房门。阿祥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床头,脸上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刚止住哭的妈妈想上前抱住自己的女儿,又怕被拒绝,她一转身,抱过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老姐姐,我没办法啊,没办法啊。”她不是一位合格的妈妈,但她毕竟是一位妈妈,家里实在太穷,她没有办法。
养母刚逝,亲母又至,年幼的阿祥面对这双重打击,对人生有了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坚强。她坚决不认这个妈妈,固执地吓人。非但如此,她还恶语相向,大叫着哪来的疯子死了女儿瞎认人。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绝情地对待自己,妈妈的心伤透了,再加上心中本就有愧,她哭着哭着就往墙上撞去。站在边上的倩尧和孙娟忙一把拉住,妈妈哭地更凶了,她拼命挣扎,“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对不起女儿啊。”那哭声让人听了肝肠寸断。几个村邻妇女忙劝说着把她拉到相近人家歇息。阿祥冷笑着看着这一切,看到妈妈撞墙时,嘴角甚至有一丝轻蔑的笑容。但是当妈妈刚被拉走,倔强的阿祥就趴在门框边,张开大嘴号啕起来,一边哭一边猛拍着门框。倩尧和边上帮忙的几个妇女再也忍不住,跟着大哭。五大三粗的孙娟走上前,她拼命搂着阿祥“妹子啊,呜呜,妹子啊,呜呜。”边上几个端菜的大老爷们也擦起了眼睛。
最终,那次在亲人、同族及邻居的劝说下,阿祥叫了妈妈,但是她死活没有答应和妈妈回东北。她要留下来,与这个已然破败的家庭同甘苦共患难。妈妈又大哭一场,临走她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还给阿祥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从那后,妈妈隔一段时间就会打来一个电话,而阿祥面对亲生母亲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因此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开始的时候,妈妈总是去别人家打电话,后来母亲思女心切,就逼着亲生父亲砸锅卖铁地在家里装上了一只。妈妈在等着她打电话,她多么害怕错过她的电话。人与动物的区别就是,人是有感情的。妈妈,毕竟是妈妈。阿祥不主动地打回电话,不代表她不想念妈妈。多少个深夜,多少个黎明,她都在梦中依偎在妈妈的怀里醒来。妈妈,那是妈妈。有时,阿祥实在想念母亲太厉害,就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对着东北方向大叫几声“妈妈,妈妈,你能听见我吗?”。
此时,这苦命的孩子又想起了妈妈。妈妈,临走时她割舍不下的眼神,妈妈,已走了好远,还挥之不停的手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