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卸下顶上由纯金打造的顶冠,月兑掉那一袭厚重的彩凤锦袍,清澄挥退服侍她的女官们,将自个儿投入软绵绵的床上疲惫得再也不想挪动一根手指。
就在今晚西苑国皇帝的寿宴上,以往在明面上总是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西苑皇帝,俨然就像个尽职的戏子,一改以往两国国主给人不睦的印象,不但对她这远方来客殷殷劝酒,更对她的来访展现了最大的热情,并在话明示暗示希望两国能够结亲,以进一步加深两国的交谊。
至于西苑皇帝推派出来的结亲人选安乐王,她也在宴上见过了,并且留下了……完全没印象的印象。
趴在锦被中的清澄缓缓挪动着身躯,借着姿势的改变,以消减饮酒过多所带来的阵阵不适。
她的记性虽比不上那些过目不忘的奇人异士,但也没比普通人差到哪儿去,可纵使那位被派来当陪客的小王爷都已陪了她几近一晚,在她回想起他的模样时,于她的记忆中,却依旧只是一片模糊。
或许是因为,小王爷他在相貌上并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吧。不像某个人,生得魁梧壮硕,臂上的肌肉可隆成两座结实的小山,胸前厚实的胸肌,更是在她的额头撞过几回后,深深给她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说到容貌,她一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容易那家伙的五官,若是拆开来看的话,剑眉、星目、深邃的轮廓,还有黑得有若暗夜的眸子,一样样看上去,明明就比寻常人出色上好几分,可怎么只要将它们给兜一块儿凑齐了,他就瞬间变成了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大老粗?
偏他的身材还刚好壮得跟熊似的……
啧,怎么想着想着,她就又想到那人身上去了?她是醉了还是累过头?那个方才她还在想着谁来着?
啊,小王爷。
是了,是那个按照文相与保皇党一派所推选出来,眼下各国中最适合与她联姻,也是堵住朝中大臣日日催婚的最佳挡箭牌人选。
只是现下她怎么也忆不起安乐王的模样,只记得他人曾对她说,安乐王年轻有为、俊美不凡,虽说从前他后院曾纳过的姬妾是多了一点,但如今他已为她解散他的后院,保证娶了女皇后定会一生一世一双人,虔心诚意地解散后花园只看她一人,日后再不探其他娇花的芬芳。
清澄在他信誓旦旦地对她承诺过后,不怎么把他一口建构的海市蜃楼般的远景放在心底,只面无改色地问。
“那前王妃呢?”他还记不记得,那个与他结发十年的妻子方才离世不久,尸骨也尚未寒透?
“什、什么?”正似开屏孔雀极力对她展现翩翩风姿的安乐王木子砚,没有料到,她会在这节骨眼上提起他那个福薄的妻子。
“你不需为她守孝两年?”就算再怎么心急想结盟,也得先将夫妻间的道义给尽了吧?那位王妃可不是他随手养在后院的一株花草,也不是他用来宠爱的猫狗,那是他的妻。
“这……”木子砚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我西苑国有这习俗?”
“朕记得,这是贵国木氏宗规。”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掩饰不住的不自在。
他撇了撇嘴角,小声道:“啧,人死就死了,还计较那么多功夫干嘛?既秽气又白添别人的麻烦。”
听了他的话后,在出使西苑国前,因听从文相的建议,原本还十分赞同与安乐王联姻的她,当下,心思即淡了,而在看待这桩联姻的婚事上的热忱,亦不复初昔热烈。
嫁与这般凉薄之人,当真好吗?她想,这个答案不用他人给,只要是有生双眼的人,看都看得出来。
就算是她,哪怕想用更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骗骗她自己,她都没法能说服自己。
一道前段日子已听得非常习惯,略带低沉和沙哑的声,突然像道破开浓夜的闪电,直在她的心坎上劈出道刺目抢眼的电光。“她人在裹头?”
原本还四肢痰疼没什么力气的清澄,随即自床上跳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看向客殿殿门的方向。
容易?
他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已经被她赶回黄金门,并在蓬莱的监督下彻底迫避了她的差事,他怎又出现在这?这儿可不是她的南贞国。
清澄恼怒地咬着唇瓣,不愿意承认,那个她最想忘记的人,偏又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像是想要抹去方才还在脑海里回忆过的那道身影般,她榆起玉拳在床榻上重重捶了一记。
他定是故意的。
明知她要联姻,他偏挑在这时机又冒出头来,简直就是摆明着在提醒着她,她和他之间曾有过的那么一件事。
站在殿外负责守夜的傅衡,甩甩满是迷思的脑袋瓜子力图清醒后,动作快速地一骨碌冲上前,将深夜关宫的不速之客拖到一旁,想不通容易怎会大老远跑来西苑国,在他的面前给他上演一询月黑风高不请自来。
“五师兄,你在这做什么? ”他压低了音量在容易耳边问。
容易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身后不远处的殿门。
“我有事找清澄女皇。”山不来就他,他来就山还不行?
“陛下已经歇息了,传衡瞪着他一脸的找确样,愈想愈是有种不安的预感。“算了,你先跟我过来。”
拖拖拉拉地将不肯挪步子的容易给拖到殿旁的小树林后,早就模透他脾气的傅衡,没好气地抹去额上的汗珠,直截了当地问。
“你不是来贺寿的吧?”他也不瞧瞧他那张土匪脸,凶恶得都快可以止小儿夜啼了,他就不怕大半夜会吓坏人?
“当然不是。”他是来找那个既甩了他,还想不给个交代就转头嫁人的某人算帐的。
“那是来砸女皇陛下场子的? ”傅衡一掌拍在他顶上,把他的脸转过来,阻止他继续用眸子吃了女皇客殿的殿门。
心情甚是恶劣的容易拨开他的手。
“我只是有话要与她好好谈一谈而已。”她不想要他负责?可以,但她有没有问过他要不要她负起责任来?
傅衡头痛地盯着他那双执着的眼眸。
“在她相看未来夫婿的这节骨眼上? ”坏了,这像伙的牛脾气似乎是又犯上了,那女人究竟是怎么招惹他了?
“没错。”
“五师兄,我得把话说在前头。”傅衡两手搭在他的肩上,努力不懈地再次把他转过身来,“我不管你和她之间曾结过什么梁子,也不想猜测你来这儿的原因。唯有一点,眼下我是她的保镖,在女皇出使西苑国的这段期间,你可不能给我添乱,因我不能让你在诸国面前坏了咱们黄金门的名声,你可听懂了?”
容易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轻巧巧地跳过。
“先告诉我,想与女皇联姻之国,是否就只有西苑一国?”他可不信,拥有算是国富民强南贞国的女皇,会只单单挑惹起西苑皇帝一人的野心而已。
这世上,清白高尚如出水芙蓉的一国之君不多,多的是没速着机会耍阴险的豺狼野心之流,只看谁有机会、谁有筹码、谁有本事罢了,而如今云英未嫁又拥有庞然大国的清澄,怎可能会是他们愿意在狼牙之下纵过的?换作是任何一国想借机攀势的国主,谁人不想咬上一口?
傅衡嗤声冷笑, “怎么可能就只一个西苑?昨儿个北蒙国皇帝也派丞相来了,说是他家主上也想与女皇结亲,希望女皇能优先考虑北蒙皇帝这个人选。
“他不是早就立后了?”容易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双拳,没想到继安乐王之后,下一的后浪竟也入局了。
他耸耸肩,“听说前阵子那位皇后被废了。”
“原因?”
“失德。反正北蒙国对外给的就是这理由。”傅衡懒得去拆开其间的猫腻。“喔,另外路国派的人再过几日就会到。”
“路国皇帝也对女皇感兴趣? ”就连那个迷信小柄也忙着想巴上女皇陛下的玉腿?
“呵,谁让女皇不但魅力大权柄更大?她可是各路人马眼中的香醇醇。那个路国的仙师大人,似乎是希望路国能攀上南贞国,借以稳定路国在中洲的地位。”这还是目前台面上比较叫得出名号的几国,至于其他也慕名前来的各个小柄小宗和小郡……他没工夫去记得那么清楚。
一路千里迢迢赶来,始终沉寂在容易心底的那座火山,脆弱的山壳终于不堪数度重击,生生地迸发出炽热的岩流,流淌在容易的心底,直将他的忍耐力给烧没了。
“咦,五师兄?”傅衡不过稍稍走神了那么一会儿,刚刚还一副阎王样杵在他面前的容易,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了。倾其无上的轻功,在夤夜闯进客殿中的容易,在心神不宁的清澄眼中看来,就像是一道狂暴席卷的旋风,静坐在床畔的她,怔怔地看着他带着深深的戾气直闯至她的面前。
“你怎么……”
“跟我来。”容易毫不温柔地拉过她的细腕。
“等等……”硬是被拖着走的她,踉跄地被他大力地扯着往前,那毫不怜香惜玉,甚至可说是粗暴的态度,跟他以往还担任保镖职时的姿态,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急着向她兴师问罪的容易,使劲地扯到后来几乎就变成拖了,在明显拖不动她时,他不耐地回首,却赫见她早已紧闭双目软倒在地,他忙蹲子将她揽入怀中,并扭头朝外大吼。
“小七!”
站在外头没敢进去的傅衡眉头一皱。
“啧。”他就知道会这样。于是三更半夜地,南贞女皇在西苑皇宫内暂时落脚的客殿,丛丛明亮的灯火再次燃起,负责照料女皇陛下的女官与使者们也纷纷赶至,但大多数的人都被软香将军给派人拦在殿外。
被唤进来给容易收拾善尾的傅衡,坐在小圆凳上不语地替昏睡在床榻上的女皇诊脉,平时总爱笑的他,此刻面上精采纷呈,五颜又六色。
在模到手底下心惊的答案,并再三确认无误后,傅衡的两眼死死地瞪在清澄的身上一会儿,又转过头再瞥至满面焦急的容易身上。
现下把自家师兄大砍成八大块,再扔到护城河里去喂鱼毁尸灭迹,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心忧如焚的软香将军,在傅衡两眼滴溜溜地转了半天,偏迟迟就是不开口说句话时,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
“陛下情况如何?”
傅衡扬首朝她示意,“你先让多余的人都出去外头候着。”
匆匆斥下一殿的女官后,软香将军虽有些纳闷怎么容易会出现在此,但也没多作过问,她只是心急地望着将眉心打成死结的傅衡。
“现下可以了吧?你倒是开口说话啊。”
傅衡意味深长地看了容易好一会儿,重重地叹口气后,终于在软香的不耐下,启口投下一颗惊涛大石,保证吓死人绝对不会偿命。
“陛下她有孕了。”
次日晌午,软香将军派人送信予西苑皇帝,说明女皇因连日赶路又有些水土不服,故而婉拒了接下来已由西苑皇帝安排好的各种行程与人事,此外,南贞使团也已向诸国大使说明此事,盼诸国体谅。
顶着已有些热意的日光站在会客大殿之外,软香将军一面僵着笑脸收下来自各国表示探望的礼品,一面继续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茫茫不知所以,只因昨夜那道直挺挺打在她脑门上的青天霹雳,作用实在是过于庞大了些。
那个自小和她一块儿手牵着手长大的女皇陛下,怎么怎么就不声不响地有了孩子?
清澄她是何时怀上的?怎么身为她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她,事前一点也不知情?最重要的是,上了清澄皇榻上的那位,又是何方神圣?
以上这些一直在她脑海里转呀转的各式问题,醒过来的清澄,没给她个答案,反而是第一时间便选择了对他们隐瞒。只是清澄不知,在场者其中一人的种种失态的表现,早已将孩子爹爹的身分给出卖了彻底。
挥挥手令人将收到的礼物都收下去清点,也送完了最后一波登门探访的来客,软香抬手扳了扳自个儿颇僵硬的颈项,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微侧过身子,伸脖探看向客殿的方向暗自在心底想着,也不知那个狠狠惊呆的当事主,眼下回魂了没?实际上,在经过一整夜的沉淀后,容易确实是已经回魂了。
打从昨晚得知自个儿已升格成为人父,并被清澄给赶出殿外后,震惊得无以复加的他,就像尊泥塑般枯坐在殿门外,直至破晓的天光刺眼的光芒映照至他的眼底,他才自那遥远的天外天处返过神来。
心中五味杂陈的他,不知该如何厘清此刻自己的心情。
高兴?
慌张?
还是忐忑?
或许以上皆有之,又或许,还得再加上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惶恐不安,还有无数个满满满的期待。
种种感觉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一碗桂花羹中,不小心错手添了太多的糖醋与各式的调料,一口含进嘴,是人生中来得太过意外的惊喜,他还未能将它咽下去,又有一个声音稳稳地落在他的心底。
姑且不论他对那个孩子抱有什么想法,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相情愿而已?就他来看,昨夜清澄在得知自个儿已有身孕之后,他在她空洞地瞠大的眼眸里,并没有见着一丝欣喜。
容易愈是深想愈觉得害怕,有过前科的她,该不会又再次做个临事就逃的逃兵吧?不管她之前来到西苑国的目的是什么眼下的她,可不能再没同他商量过,就又转身弃他而去。
他无声绕过待在外间的女官,嗅着一室犹未散去的药香,不语地来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