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太学不同,授课的师父并没有严格的年龄限制,那名师父看起来挺年轻。他走回位子,翻了翻桌上的名册,然后低声念道:“东义之,父亲东海来,浦州长史……”他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六品官就算了,还是个外官?“东公子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她哪敢有高见啊?尔雅简直如坐针毡,“这位公子可能听错了,我的……”她实在不想说东方定寰是小厮或护卫,只好道:“我的陪读是说,师父教授的兵法高深莫测,我们在家乡所学相比之下有如孩童玩骑马打仗,绝无轻视师父之意。”她一边讲,一边都觉得好心虚啊!
东方定寰只是取笑般地瞥了她一眼。这妮子必要时也挺狗腿的嘛!
师父只是哼了一声,“我的兵法课实在不应该让低三下四的人一起听,这门学问岂是不够高尚的人能懂的?”
高不高尚要怎么分啊?尔雅皱起眉头,而东方定寰只是冷眼看着师父继续讲授他的学问给前三排那些“够高尚”的学生听。
过了一会儿,东方定寰想起什么似地,转头看了一眼告状的家伙。
那人似乎对陷害他们不成而忿忿不平,对东方定寰的注视还恶狠狠地回瞪呢。东方定寰眯起眼。
他这人,很小心眼的。小心别落单让他逮到哦!
和太学一样,武学的入学资格亦没有年龄限制,九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有心报效国家的壮丁在经过严格筛选后进入武学,当然贵族子弟是用不着筛选的。
然而这些年国家内战频仍,良民一进入武学,几乎没多久就被派上前线,尚德学院也成为前朝摄政王政治斗争的工具之一,曾经拥有上千名学生的尚德学院,如今只剩两百余名学生。
虽然甲乙班的人数是最少的,在学院里却享有最多的特权与待遇。就说食宿吧,当天到了哺时,甲班这桌可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一样没少,长桌两端只坐了十八个人,包括新来的尔雅,桌上的食物却足够饱喂一支军队。
乙班跟甲班的菜色比起来,少了鲍鱼、燕窝和人参鸡,但也是大烹五鼎。毕竟乙班的学生家里给武学捐的钱,可能比甲班还要多,就只是父亲没有门路当官罢了,且他们的长桌和甲班之间只以屏风隔了开来。
至于丙班和丁班用饭,是在另一侧的大厅,因为这两班人数加起来有两百多人,他们被远远的和甲乙班隔开,吃的是些粗食。甲乙两班贵公子们的陪读,也只能在这里吃,东方定寰不以为意,毕竟在这里吃东西是用抢的,他只要抢多点就成了。
堂堂王爷和平民抢东西吃,东方定寰却一点都不觉委屈,现在和战时相比已经好太多了。他抢够了食物就找个安静的角落努力吃,吃完好去找尔雅,怕她一个人落单会害怕——他还不知道甲班和乙班吃饭和这里不同,怕她太秀气,抢不赢别人,他打算等会儿留几块窝窝头给她。
埋头努力吃了好一会儿,这饭厅里的一些现象引起他的注意。
那些公子哥的陪读在这儿,态度变得特别蛮横,常常故意和其它人对撞不说,一个个都是用鼻孔看人,而那些平民对这些态度嚣张的陪读,也极为隐忍。
东方定寰一边没停地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在心里想,富贵人家的鹰犬还特别容易眼高于顶呢,但也正因如此,大燕才会失去民心,让龙谜岛的军队一举攻入京城。在乱世,一支对老百姓和颜悦色、知道自己尽的是保家卫国的义务而非掠夺人民的军队,在任何地方号召力都一样强大。
武学里教的,不该只是武术和兵法,看来这所学院缺乏的是“武德”修行啊!
吃了七分饱,盘里还剩两个窝窝头,惦念着尔雅不知吃饱没,他随意收拾桌面,轻而易举躲过某个陪读的蹩脚阴招,对方手上端着的汤汤水水翻倒在他方才坐过的位子上,还让东方定寰踢了一脚,栽倒时汤碗盖住头脸,惹来哄堂大笑。
待那人抬起头来时,东方定寰早已不见人影。
哺食之后学生就各自回房休息了。主持果然给了东方定寰他们一间位置较偏远的院落。
甲班的公子们人人都能住独立的院落,不过是住得远或住得近的差别,如今学生少,若是特别讨厌某位同窗的话,要求住得离他远一点也是可以的;乙班公子们则住楼房,一人一间房,虽然已经算不错了,但隔着木板墙,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也得见怪不怪;丙班和丁班,睡的就是大通铺。
不知错觉否,不过吃了一餐,这妮子就胖了一圈……
白猿莫古替他们将房子里外打扫好了,尔雅见状,立刻从怀里拿出两个桃子给牠,莫古竟是冲着她露齿而笑,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东方定寰一阵无语。
“我怕你吃不饱,拿了些东西给你。”尔雅拉着他进屋,然后就见她从袍子底下拿出各种食物,除了刚才的桃子,还有鹅油卷、豆腐皮包子、蒸芋头,甚至还有做工费事的甜点山药糕。
东方定寰一方面无语,一方面又想原来这妮子胖了一圈是给他藏了吃的?他有些忍俊不住。
“原来我多虑了,我还担心你抢不赢别人,给你拿了两个窝窝头。”他把窝窝头拿出来,尔雅藏的那些食物虽然被挤压得有点难看,但那窝窝头摆上去,才真正显得寒酸。
原来他们俩连吃顿饭,都挂念着对方没吃饱。尔雅心头充满丝丝甜意,“正好,我喜欢吃窝窝头。”她笑得很开心。
真是傻丫头!哪有人有馔玉炊金不吃,偏爱吃窝窝头的?东方定寰都要忍不住为她这么好哄感到有些心疼了。
“不过我那边吃饭不用抢的,食物多到吃不完,下次我可以给你多带点。倒是你食量大,自己要吃饱。”
“看来这所武学和外面也没两样,穷人抢吃窝窝头,富人则是浆酒霍肉浪费奢侈。”
“另外两班的伙食很差吗?”尔雅不禁想到他们这一桌的铺张浪费。
“倒也不会,就是一些粗食,但是分量还算多。”啊,是他抢了很多,但东方定寰可没心思愧疚,他一边吃着蒸芋头,一边把山药糕塞给她,“我不吃甜的,你吃。”
他不是不吃甜食,只是不跟她抢甜食吧?尔雅记得他挺喜欢吃山药糕的,所以多拿了好几块。但她也没和他争,只说自己吃不下了,要他帮吃一半。
当他以指捻起她嘴边的碎屑时,尔雅不禁傻乎乎地笑了。
虽然眼前的食物不是被压扁,就是支离破碎,但他俩吃得很开心,觉得无比美味,连窝窝头吃起来也很甜蜜啊。
莫古把地扫得很干净,可尔雅躺在床上就是觉得愧疚,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着床铺下背对着她,连躺下时背影都像座山似的男人。
这可不是思考自己是不是太不知羞耻的时候,只顾着自己的矜持和羞耻,未免也太自私了!
“王爷。”她轻声喊他。
东方定寰不动如山,不过尔雅听得很清楚,他的呼吸顿了一下,明显醒着。
唔,她喊错了。
“寰哥哥。”这次她没忘记用更楚楚可怜的声音喊道。
“……”东方定寰仍是没应声。
尔雅忍不住噘了噘嘴,她不知道底下的男人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好半晌,他终于开口,“干嘛?”但口气很粗鲁,“你想解手?”
不知道为何,尔雅觉得很想笑。若在过去,她一定会为了他粗声粗气而觉得委屈,可是跟他相处越久,就越觉得,当他故意表现得很粗鲁的时候,似乎总是为了某种特别的原因。毕竟有些现象可以观察得出来,比如说当他内心纠结时,脸色就很难看。
但为何会觉得内心纠结呢?
他似乎总是在为自己的心软纠结,又或者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不会伤害到别人,更可能是……他根本就觉得害羞,但不想被发现吧?尔雅将偷笑的脸藏在棉被下,软声道:“没有。我是想……这床很大,你可以上来睡,”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太像豪放女?“我可以睡里面一点。”
“不要。”果断的,坚定的,男子汉的回应。
其实,他很想爬上床去,但不是因为他想睡床,他想上的可不只床。
“老鼠咬人的话,会得病的。”她家很有智慧的阿太总是对他们说,老鼠咬人会得病,所以开明城和尔家养了很多猫,尔雅相信那是真的。
东方定寰又是一阵无语。他说有老鼠当然是骗她的,何况他根本不怕老鼠,战时只要出任务,荒郊野外他都照睡不误。
“我不要你得病。”
她竟然语带哽咽!东方定寰脑海里那根脆弱的、理智的线,瞬间断折,他爬上床的动作真是利落迅速又安静,尔雅只觉眼前一晃,他已爬到床上,又一阵天旋地转,她就被裹成春卷,搁在床的最里边。
“别吵,快睡。”他双手抱胸睡在床边,整个人躺得直挺挺的。
尔雅翻身转向他,半张笑脸藏在棉被里。东方定寰想必知道,当下故意闭紧双眼。
但东方定寰恐怕整晚都后悔不已。因为他破天荒失眠了,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最好他能心如止水。光是在这夜阑人静,两人同处一屋檐下,他都觉得她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撩拨他。但这妮子因为累了,很快就睡熟了。
尚德位在山上,夜露凉冷,她睡着睡着自然就朝着温暖的地方靠过去,当她滚到他身旁抱住他时,他根本推开她也不是,抱住她也不是,就只好僵着身子,让她抱着睡了整晚。
心里明明埋怨自己作茧自缚,可当怀里的妮子因为怕冷而咕哝着贴紧他时,东方定寰一脸铁青,却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拉拢棉被,还怕她盖得不够,把自己的也拉到她身上,然后整晚就像雌鸟孵蛋似的尽彼着怀里的丫头有没有睡暖,直到他瞪着窗户的剪影被旭日斜照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