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帆回到家里时,申瑀然已经离开,璟然的眼睛又蒙上布巾。恰恰好,她不愿意自己红肿的双眼被他窥见。
低着头走进厨房,她将碗盘拿出来。
“希帆,是你回来了吗?”璟然模索着,从床上坐起身。
咕噜噜,希帆仰头喝下一大碗清水,冲掉喉间的哽咽,刻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飞扬,虽然这么做对她而言有些勉强。
“是,我想金神医帮咱们那么多,只烧几样菜太不成敬意,就去找陈大哥,说明天要借他的马车进城一趟,订一席明月楼的酒席,可是金神医……对不起,我太晚回来了对吧?”
“没关系,他有事,他留下明天的药帖,说后天会过来帮我针灸,之后每隔两天都会过来一趟。希帆,我很快就能走路了。”
二哥在包袱里找到姜媛在他身上下的毒,虽然没找到解药,但知道是什么毒,配解药就容易多了,二哥讲得自信,他说倘若连他都解不了姜媛的毒,恐怕天底下没人能解。
“这样啊,后天他来的时候,我会提早准备饭菜,好好请他一顿。真可惜,我还买了酒,你能喝吗?金神医有没有说要忌酒?”
“没有,什么都能吃的。”
“那好,今天晚上我们就来庆祝你能听能说,不醉不归。”她笑得满眼灿烂、满嘴真心,假装自己开心欢乐,因为自家老公“大病初愈”。
希帆的努力与殷勤骗过他,璟然点点头,和她一起为自己的痊愈而兴奋。
菜一道道的端上桌,一坛香气四溢的女儿红摆在桌旁,她像以往那样服侍璟然用饭,一样的殷勤、一样的开心,让他丝毫察觉不出任何异状。
他们一面吃、一面说笑,讲村里人的小八卦,讲和陈记木匠铺的掌柜斗法,他也贡献了一些趣谈笑话,但他很小心,始终没有提到京城两个字。
突然间,希帆安静下来,淡淡地看着他蒙住白布条的脸,凝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其实我不是你的妻子,对吧?”她尽量放轻音量,然后观察他的表情。
她在心里哀求,求他别说谎,求他别演戏,求他用一次真面目面对她,然而她失望了。
璟然微怔,但很快的就将尴尬掩饰过去,回答她的问题,“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注意到他细微的反应,希帆能从小业务一路爬到经理的位置,旁的能力还可以不足,但洞察力一定要比别人强,所以……她觉得好讽刺,他打算一路装到底吗?也好,如果好聚好散是他希望的,那么如君所愿。
“因为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她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这么小的事,几句话就可以遮掩过去。
他不打算亮开自己的身分,不愿意她心存负担,等双脚能够走动,他就必须离开,替皇上把那个大辽宝藏给挖出来,接下来的两个月,他不会在她身边,因此他必须得到她的信任、必须安抚她,让她愿意在这里耐心等待他回来。
“怎么了,你也遭到毒手了吗?”
“毒手?什么意思,我不懂。”希帆的口气天真又无辜,像个十足十的小泵娘,只是倘若他这个时候拿掉眼上的布条,就会清楚的看见她脸上的嘲弄。
“我们被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我以为只有我中毒,以至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说,没想到连你也……你真的记不得任何事,任何过去我们之间的旧事?”
静静望着他的脸,希帆眼底的冷讽更深。
是个好戏子啊,谎话可以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如果不是她无意窥听,如果不是她清楚自己是舞毒娘子姜媛,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对他二哥说的话,她会相信他讲出口的每句话。
“追杀?什么意思?”她催促他把故事往下编,忘了要再问出他的名字。
“我们在离京半途中遇见盗贼,为保住咱们的东西,我将包袱藏在树洞里,盗贼追过来,不论怎么逼供,我们都矢口否认包袱的事,一怒之下他们就对我们下毒手。”他脑筋动得很快,试图找出能够说服希帆的故事。
他的故事听在她耳里其实漏洞百出,她问道:“离京?换句话说我们之前住在京城?好端端的,我们干么离乡背井?有人迫害我们吗?包袱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值得我们舍命相护?你说我们是夫妻,可我手臂上点了守宫砂,我并不是出嫁的妇人啊。”
“既然如此,为什么耳朵能听见的那天,村里百姓都说我是你相公?我以为你记得我们的关系。”
他口气里充满失望,听得希帆想笑,这个人不拿奥斯卡奖,实在对不起他精湛的演技。
“不记得了,是邻居们说我们是夫妻,我才会以为我们是夫妻,而且我也不想浪费口舌解释,为什么我们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呢?我们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夫妻吗?”
睁眼说瞎话谁不会,她看过的小说和韩剧族繁不及备载,随口乱编故事,剧情都比他精彩合理。
守宫砂?如果这话提早几天讲,他肯定会认为她是在欺骗他,关人无数的姜媛,江湖上最**的舞毒娘子,与守宫砂三个字怎么也联想不起来。
但二哥刚刚跟他解释过,**的事是姜媛自己刻意放出来的谣言,她不可能“阅”男人无数,因为她那身毒根本碰不了男人,除非男人在已经死亡的状况下还能高举旗帜。
璟然明白二哥的意思,因姜媛长期服食毒物,所以她本身就是个毒物,所以她全身才会散发出一股带着腥臭的腐霉味儿,需要用各种浓香来遮盖。
“怎么不说话,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她给他倒酒。
“不难,我只是在想从哪里讲比较好。”
“都可以,我不是太计较。”
他点点头,缓声道:“拦路盗贼要的自然是我们的银子,只不过包袱里藏了癖形玉佩,那东西如果流落出去,别人就会知道我的身分,我不希望身分被拆穿,所以不愿意交出包袱。”
“那块玉佩很重要?”
“对。”
“为什么?”她承认打破砂锅问到底纯粹是为了恶作剧,想看看他的编剧功力输自己几万步。
“因为我是镇北王的儿子,我瞧上你,想向你求亲,但爹娘不赞成这门婚事,我便带着你逃家,想往江南去,没想到半途遇上盗贼,他们都是明眼人,我怕他们见到玉佩起贪念,会绑架我向王府要求赎金。
“要是我被他们抓回去,我们就要活生生被拆散,因此无论如何,包袱都不能够交出去。”说完,他举杯喝了酒。
他越编越有意思,连偶像武侠剧都能编出来,他若穿越到二十一世纪,假以时日一定可以在演艺圈闯出名堂。
希帆斜眼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感到开心,至少他坦承了自己的身分,可他是傻的吗?
不怕哪天她上门向他敲诈,为了不让他的小鲍主心酸吃醋,他得拿多少银子来打发她?
不过……一块随身玉佩都能典当五千两的男人,大概不缺那么一点钱,何况用钱打发女人这档子事,说不定他一年得做上好几回。
“换言之,我们是私奔,并非真正的夫妻?”她又给他添杯酒。
“在我心里,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
他说得斩钉截铁,她却听得心涩难解,他啊他,为什么有本事把谎言讲得这么绚烂瑰丽?她真想对他说:在你心里,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可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你把你的小鲍主摆在哪里?
何必呢,再过个几天他的属下就会找到主子,他的二哥几帖药下去,他的双脚就能复原,他很快能够月兑离她了,他何必谎话一串一篇说得那么认真?
真不担心她会把握最后几天时间,把他再弄残、弄废……
啊,她真是想太多了,他又不是不清楚她是穿越人士,不是恐怖组织,对于砍人头、烧人身不感兴趣,自己这种女人再讲道理不过了,合则聚,不合则散,她比谁都了解,在感情的世界里,勉强是对自己最深刻的伤害。
遥想当年,对待交往七年的男友提分手,她都可以转身,走得半点不恋栈,不传简讯、不在FB上做人身攻击,她这种人哪里需要他的防备?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泄愤似的夹一堆菜到他碗里,声音却甜到让自己听了会抓狂。
“真的吗?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喜欢到愿意为我放下一切,连家人富贵都可以抛弃。”
“是。”
璟然响应得很迅速,迅速到让希帆觉得有些无措。
他之所以回答得飞快,因为那是真心话,口出真心话,让他的笑容甜得漾出糖汁。
对,他这个人说鬼话、说谎话、说一大堆欺世盗名的废话,就是不说真心话,他很高兴,这世间终于有个人可以让他不必防备、不必警惕,直接把真心晾在她面前。
摇摇头,希帆暗骂自己,怎么能够把他的回答当真。
“我们原本打算逃到哪里?”
“江南奉县,那里有一座很美丽的湖,叫做青湖,湖水清澈……”
说起“未来”,话题聊开,她不断为他斟酒,他不断说话,并且不断把酒往肚子里倒。
“为什么选择那里?那里有山有水、风景秀丽?”
“那里文人多,而你有一手好厨艺,我们打算临湖开一间饭馆,在屋前植满杨柳树,当风一吹、柳枝摆动,像无数个女子同时翩然起舞,我们的饭馆就叫做舞仙居。”
他说得太认真,彷佛真有那么一回事,并且他们正在努力朝梦想前进,听得希帆的心也花花的,黄汤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下肚。
“听起来很不错,我掌厨,你做什么?”
“我当掌柜的,你花钱大手大脚、从不斤斤计较,所以钱项上头的事得交给我。”
希帆微哂,她花钱大手大脚,是因为相信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不难,因为她前辈子是女强人,并且是个不亏待自己衣食住行的女强人。
但她不与他争辩,不过是作梦嘛,计较细节太煞风景。
“这个建议很合理,你经常吃我做的菜吗?”
“说实话,以前机会不太多,但搬到这里之后我天天吃、顿顿吃,往后更换了厨子,恐怕会食之无味。”
说实话?他这人嘴里讲得出实话?心又苦又涩,她真想大喊一声屁啦,可是……
算了,作梦不犯法,说谎也不算犯法,执法人员没这么闲。
“你最喜欢吃哪道菜?”
“每一道都喜欢,不过我对泡菜饺子很期待,前天你给我闻了泡菜味道,和腌菜有点像却又不太像,我不知道用泡菜做出来的饺子会是什么味儿。”说起她的手艺,他都想流口水了,满桌子明月楼的菜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明天一大早起来,我就做给你吃。”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很多,聊他对未来的规划,聊她的梦想。
他说他要更名改姓,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好好生活。
她心想,屁啦!喝一杯酒。
他说他想生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不管是儿子或女儿都要很会读书。
她又想,屁啦!鲍主又不是母猪,哪肯牺牲身材替他生下一堆崽仔?
他说春天的时候,他们去湖上泛舟;夏天时,他们并肩坐在湖边垂钓;秋天的黄昏,他想和她手牵手一起在湖边散步;冬天……
他一句一句的说着,口齿渐渐有些不利落,她知道他醉了,她也醉了,五分醉,离被捡尸还有一段距离。
她喜欢五分醉,那是相当好的酒醉程度。
它可以让人放大胆子、勇往直前,做一堆清醒时想都不敢想的事;它会让人暂时放弃理智不顾后果,只凭喜欲行事;它可以让她合理化自己的计划,可以让她满足欲求;可以使她理直气壮地相信——这是你欠我的,而欠债终归要偿还……
所以五分醉的她靠上他的身体,闻着他身体上的青草香。再说一次,他身上的味道和茉莉花香有说不出的融合……
只是花季快过了,白白的小花即将消失在枝头。
“海伦,既然你心里已经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妻子,不如今晚我们就成就好事?”她想吞了他,想尝遍他的味道,想为这段时间的辛苦付出找回报偿。是啊,她是商人,付出就要得到,她不做赔本生意的。
“嗯嗯。”他醉得比她还厉害,只觉得她的靠近令自己心神荡漾。
“嗯嗯”是好还是不好?
算了,这种时候半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他,她再也再也再也不要吃亏!
于是使尽吃女乃的力气,希帆醉后展现出神奇力量,踉踉跄跄地把他扶上床。
以正常的理论来说,酒醉的人会软脚,但她大概是太期待了,以至于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所以推推拉拉、扯扯抓抓之下,比想象中的时间还少一点点两人就双双滚到床上了。
希帆有经验,只要女人肯豁出去,挑逗男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何况还有酒精借她几分胆,所以她大胆的扯掉他的衣服。
比起个子娇小的希帆,璟然很高大,基本上如果他拒绝的话,她是绝对无法得逞的。
但他相当合作,他似乎很喜欢她的身子,一有机会就想把她抱在怀里,以至于希帆所剩不多的理智,居然能够分析出他有几分喜欢自己。
当然这个分析结论不理智,但不理智的结论让她有满满的、满满的幸福感。
唉……是啊,在爱情的领域里,理智是无法生存的。
除去他的衣服,卸下自己的衣裳,希帆拉过棉被,把自己和他藏在棉被里。
棉被熏得很香,他的身体很暖,小小的空间充满了她喜欢的味道,她忍不住靠近他,仰起头轻轻的吻上他的脸。
只是轻轻的一个碰触,却彷佛开启了什么机关,只见他猛然的翻身拥住她,在希帆尚未反应过来时,热切温热的双唇已经封上她的。
这个吻激烈而狂热,一下子吸走她所有的知觉,脑子突然变得模糊而混沌,她彷佛被卷入了大海里,随着波浪一波波的浮沉……
清晨时分,希帆先醒过来,昨儿个激战的场面历历在目,是她主动开的头,只是那个她以为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在上半场就抢走发球权,如果撇开嫉妒不谈,经验丰富的他确实让她好好地享受了一回。
缓缓叹息,她不愿意就此清醒,伏在他胸口,但愿这个带着无数粉红泡泡的梦能够持续下去……
闭上眼睛,希帆徐徐的汲取他身上的气息,芬芳的青草香,把她带回高中的操场,她看见无忧无虑的自己,看见笑得大声、叫得大声,单纯、天真,不曾被人欺骗的自己,那时的她是多么清新干净如白纸。
陷入自己回忆里的希帆,没发现璟然早就醒来了,在她清醒之前。
一场淋漓酣畅的房事让他领悟到,原来做这种事可以不单单是为了发泄,原来跟心爱的女人上床,会带着浓浓的幸福感,并且令人不断回味。
是,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醉,他假装自己醉了,因他想知道她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停的灌他酒,然而在知道她的真正意图之后,他心里既激动又高兴。
因为不只是他因她而投降,她也为他而弃械,证明爱情是发生在两人身上,不是单方面的事。
她曾经说过,爱情最让人扼腕的是公平性不足,往往是你爱她,她却不爱你,你对他专情、一心一意,他却只想对你敷衍过去,所以爱情让人恨、让人气,偏偏又让人舍不得丢开手。
希帆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她在他怀里再度熟睡了。
拥着她,璟然拉开眼睛上头蒙着的棉布,就着窗子射进来的晨曝贪看她的容颜。
其实她的五官有一点点改变了,她变得不太像姜媛,五官线条变得柔和,长相变得婉约,她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老师有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耕耘了,所以昨晚的丰收理所当然。
而他,乐得像偷到腥的猫咪,嘴角的笑意收敛不住,她想,如果不是他真的有几分喜欢自己,就是她的床上表现让他很满意。
今天,她不愿意追究事实真相,不想去探讨谎言编造,她只想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天。
姜家的屋子里笑声满满,希帆教会各位邻居嫂子、婶娘许多做菜诀窍,亲手调制很多酱汁分赠给大家,也把家里所有储备的面粉、菜、肉用光光。
众人齐心合力包好上千颗水饺,煮出好几大锅的酸辣汤,每户每家都分到了,这个晚上家家户户都传来兴奋的笑声。
送走邻居,吃完泡菜饺子和酸辣汤,希帆有点疲惫,但有洁癖的她,还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帮两人烧了很多热水,连脚趾缝都洗得香喷喷又干净的。
然后他们上床,两个人面对面,还没说话希帆的唇就先印上他的脸。
这是个教人无法满足的吻,于他而言远远不够,于是霸气的他又抢走发球权。
这夜,他们抵死缠绵,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贪求不足的野兽,他们在彼此身上挖掘爱情、掏尽幸福,他们想把彼此的气息和味道,深深地烙印在每个脑细胞里。
这个晚上两人都没有想过明天、没想过分离,在短暂的睡眠里,璟然甚至梦见自己和希帆坐在摇椅里,看着墙边结实累累的石榴树,说着一生当中发生过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