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宛见了如烟,深深一揖:“谢谢你!”快活抱住她的肩道:“星爷重新写了那首词,我想唱。可惜我还是笨了点,要是开口,手下就有点顾不过来了。要多靠你呢!我有个挺好挺好的主意,具体跟音乐怎么配合,我们慢慢儿的排。好不好?”
如烟笑。
好一串儿“我我我”,自私得痛快淋漓。这丫头也是个目无余子的傲主儿!幸亏,她美得不像嘉兰那么有热量、灵动处又胜过嘉兰许多,小郡爷法眼无差,整院中,果然是她与如烟最适合为彼此搭档。
不过,紫宛的歌喉不是顶好,从来也不以唱曲儿见长,她这次要自个儿开口,成不成呢?如烟很担心。
倘若只想露脸,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结果往往把事情搞砸了去。紫宛不会这么蠢罢?
紫宛眨眨眼睛:“你觉得这段音乐特殊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多么的雅,也没有多悠扬,但很特别、很随和,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哼了,是不是?星爷新写的词,也是没有什么章法,连断句都难,可我喜欢。像是一场不负责任的舞蹈,或者是某种、琐琐屑屑的,我想它们都不应该用唱戏一般的演唱方式去表达呢!你听听,我这样来如何?”
她开口,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唱道:“江上一片风流彀,世间几抹痴心草。岫雨无言出,青山连壁老。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欲醒欲止离魂诗,待愁待语归仙岛。未上月涛平,空余风色皎。钗衔珠,柳回腰,残尘怎了。点滴泪痕渺。劝相思,暮长杯短圣贤少〔注1〕。难,凭尽阑干,酬卿一笑。”〔注2〕轻轻的摇。阳光很好。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于是歌声中都有了金灿灿的颜色。她的声音,与平常时不太一样,带点儿沙,也并不婉转,那么任着性子的和着拍子下去,却有了点出奇潇洒的意味,像背着行囊的少年,世路风尘仆仆,不过是酒泼透的,一身流年。将前途行断,也难责备也难求,终归为淡淡的、酬卿一笑。
如烟的手指轻轻抚过笛孔。
好歌。她愿意和这一曲,娱己娱人,当无遗憾。
这篇基调既定了下来,如烟便与紫宛一同琢磨如何演奏。她的琵琶指法已经大体成型,但仍需进一步精研;如烟的箫法要从笛法中演化,如何化法也还得好生斟酌。好在她们两个都是沉得下心来动脑子的人,紫宛虽然在世情上傲一点,讨论起具体问题来倒很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而如烟虽然在感情上对谁都不信任,办事时却绝不敢刚愎自用。于是这两个绝品聪明的女孩子,在一起合作得极顺利,竟没有互忌互疑、互相拆台的毛病。有时候,如烟一边喝水、一边呆想,连水洒到裙襟上都不知道,紫宛也不知道,和她一块儿想得痴了,半晌,忽然提出个主意,拿着乐器一试,可行,两个人拍手大乐,这才觉得肚子饿,拿水果点心来相对大嚼,且说且比划,呛着了,又是笑,觉得此乐无极。
可惜她跟她的好时候,也没有持续多久。
馥郁的芬芳一步步袭来,嘉兰来了。如烟一见她,就浑身一噤:要命要命,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让人这么觉得她像条毒蛇呢?
“你们奏得还不错呀。”她漫不经心说着,带一点儿亲热、一点儿冷漠,恩赐般道,“我就唱这个吧,这调儿还有点意思。来,你们重新奏起,给我起个音。”
如烟的手指停在箫孔上、紫宛的手指停在琵琶弦上,一时都无语。
嘉兰……她怎么哪儿都想插一脚呢?如烟气苦,恼得真想扔下竹箫,一走了之。
嘉兰眉毛一挑:“嗯?”
如烟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将竹箫端起来。何必撕破脸皮?应付过眼前,走着再看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总会有办法……
紫宛将琵琶往下一放,双手按在上面,清脆的说:“对不起。”
嘉兰有些意外:“什么?”
“星爷的这首词,我自己想唱呢。”紫宛很清晰的回答。
如烟给吓住了。嘉兰也非常意外:“你想说什么?”——她大约不太自己的耳朵。
“嘉兰,如果你一定要唱这曲歌,我拒绝伴奏。也许你能找到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但我还是要表明我的立场:我,很在乎这曲歌,想要自己唱它。如果你要从我手里把我夺走,我会恨你的。你很美、很强、交往很广、地位也很稳,也许不会稀罕我的一点恨意。可是,正因为你很美、很强,难道没有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多少适合花魁演唱的名曲任你选择,你又何必冒险抢一首俚腔俚调的新歌,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呢?”紫宛眼神毫不躲闪的看着她,“这就是小妹我,想说的话。”
如烟的后脊梁骨“嗖嗖”冒起冷气。
嘉兰愣了许久,忽而笑了,艳红的唇角那么有意思的扬起来:“神经病。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我了?”
“怕。可是我只能说真心话。”紫宛道,“不蠢。这些话,就算不说,你也明白。所以为什么不摊开来说呢?”
嘉兰凝视她许久,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大笑,领口殷红的狐毛含着雪白脖颈,随着笑声一抖一抖,仿佛极愉快样子。而后她猛然摆正脸孔,啐道:“胆小鬼,说那么多,是怕我会抢你风头吧?好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够有自信的话,就别怕同台。弹也好、唱也罢,牵出来遛遛,看谁能踩过谁的头啊!一个人关起门来乐有什么意思?要斗,大家站一块儿真刀真枪比拼,赢了才叫滋味。你不敢么?”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镇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里的歌。的唱功很好,但是经你诠释的歌曲,将不再是我想将它展现出来的样子。”
嘉兰狐疑的盯了她一眼:“什么样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必定能演得比我好,是吗?”。
如烟心中暗骂“狡猾”。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紫宛却爽快的摇头:“不,我没想那些。只是,因为很喜欢脑海中的影子,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以把它表现到什么地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嘉兰的目光忽然那么恍惚,好像越过了她们,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多久之前呢?有个小孩子说:“我想看看自己能力可以做到多强!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保护你,带你去这个院子外面、再外面的地方!”呵,院子外面是什么?爱看着山后遐想的孩子,要花多少年才明白,山的后面还是山。而院子外面,也不过是院子而已。
嘉兰收回了目光,向紫宛微微一笑:“好啊,那我也想看看,你能到什么地方。”
她摇曳着腰肢走了,殷红狐毛趴在肩头,抛给她们一个闪闪招摇的笑,好像也在“吃吃”警告道:“这次放你们一条活路,让我看看好戏吧。看你们能去到什么地方?”
如烟悄悄在袖子里蹭掉掌心的冷汗。
紫宛开心的吁出一口气,回头向她笑道:“我们继续排练吧!”
她或许以为事情已经。而如烟,虽然没这么天真,对之后的变故也不曾预料。
那一天没有丝毫预兆。上次的小雪下过之后,天气略回暖了几日,又冷了。北郡王的亲家公、宋家二老爷在行馆造了个新园子,正好完工,邀着诸位莺莺燕燕前往游玩。宋二老爷展眼瞧见了紫宛,就高声叫:“昊光公家那小逆子呢?我特意儿的请他,怎么还没来?”下人笑着呈上贴子:“李小七爷人没来,可送诗来了,向老爷告罪呢。”宋二老爷展贴子一看,里头一首唐多令,有“帏底冷轻偷,积云雪未酬,待出门,又怕梳头”〔注3〕之句,结末道:“因此上,告个罪,伯父容小侄拥被一日闲,纵然叩阶懒难见,或者醉乡可相逢。”宋二老爷弹着贴子大笑:“亏得没把昊光公给叫来。这犟老头儿,见着我起新园子开销,要咕哝两句,见他儿子懒成这样,还得咕哝个十句八句。今儿就消停不得了!”看着紫宛叹道:“可惜了好好一个玉女,没得金童陪着。”紫宛抿嘴笑:“二老爷取笑了!星爷他若是金童,观音那片净地也不能容他。只怕是哪座星宿里喝醉了失足落下来的,饶我们这等闲花草儿回去替他醒酒罢了。”宋二老爷又大笑,赞:“都说紫姑娘俏皮,果然名不虚传。”
瑞香在旁边就看着金琥笑:“这张泼辣嘴皮子可给比下去了。”金琥咬牙掐她耳朵笑道:“没辣到你身上,还不快撮些盐巴,闲(咸)着罢!搅起醋来,可别说是我添的佐料。”瑞香脸色一变,尚未答腔。关镇波凑过来道:“说啥笑话呢?”金琥笑道:“说瑞倒不辣,只是太爱呷醋了,不然怎么把关爷辖治住的呢?”关镇波抓着头笑。瑞香剜了金琥一眼。金琥若无其事拿小指甲搔搔发脚,自言自语道:“哎哟,头发好像毛了,记得宝带了梳头家伙的,一起放在旁边屋里。”宋二老爷已起身带众人去外头赏园子。金琥偏头看见如烟,推一把道:“你去帮我拿了来。”
田菁本已随宋二老爷出去了,不知想起什么东西没带,举脚回转来,正听见这句话,不觉笑道:“怎么老是支使如烟?”如烟倒不知道田菁这么乖巧的人儿,居然会帮自己,奇怪的看她一眼。金琥也呆了,鼻子里哼出一点冷气,慢慢道:“这是怎么说?”田菁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么得罪人的话,顿时噎住了。
——————————————————————————注:
1:圣、贤,是酒的代指。据说,东汉未年,曹操主政,禁酒甚严。有一次尚书郎徐邈违令在家狂饮,喝得酩酊大醉。适逢曹操派人传唤上朝议事,徐邈躲避不及,便仗着酒兴对来人说:“请回丞相话,臣正与圣人议事,不得功夫。”来人一听是“圣人”不再追问便回命了。徐邈由此躲过了惩处。后世因称白酒或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圣人”。把喝醉酒称之为“中圣人”或“中圣”。此来历,荧某未考证得非常确凿。但大约是曹魏时起,人们开始称清酒为圣、浊酒为贤,有良多诗句流传为证,这是确实的。
2:本词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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