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 二、道之云远(1)

作者 : 阿荧

吉祥奏表转到吏部及礼部的当天晚上,叶缔就招待了一位客人:宋家二老爷。

他是叶缔宋白仙的亲叔叔,宋白仙自幼与他感情不错,叶缔自然更不敢怠慢,礼数之周全是不用讲了,也难为他,虽然书房里头公务堆成了山,坐出来说些“请用茶”、“二叔近来可好?”这种废话,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宋二老爷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拉扯两句,重点是询问吉祥奏表。叶缔知道他提携的官员里面也有上了表的,心里寻思:“莫不是怕我收着王家口袋,不给他们赏么?”就索性说开了道:“二叔,侄虽然有时候办事刻板一点,老是让长辈们操心,但在这节骨眼上,绝不会不讲道理的跟人为难。喜庆时节上表致贺的官员们可得奖赏,这是惯例,侄并没有意思要破了它——就有这个意思,吏部须不答应!二叔尽可放心。何况如今的问题是粮——食库存紧张,并不干银库的事,原应鼓舞百官士气,致力春耕才是正理,侄岂能不明白?”

宋二老爷听得果然满意,拈须笑笑,投桃报李,给叶缔提个醒儿:“不过王上特别批示,要使‘奸滑者戒’什么的,也很有道理。贤婿你看看,有些人吹得太没边儿的,该敲打还是得敲打。比如我听说有个人吧,写哑子复声,那哑子可是青楼丫头哪!拿青楼给王家上祥瑞,这是个什么主意?照这个本子,就得直接给他驳了,省得人人都跑到青楼看祥瑞,说起来还是为王家凑趣,像什么话?你说是吧!”

叶缔呆在了那里。那一大叠祥瑞本子,他确实还没全看下来,忽听宋二老爷这么一提,他不知怎么就像给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呆住。直待宋二老爷最后一问,他才回过神,忙乱拱手道:“是,是!这个有伤风化……不成体统。下官必定驳了他!”

宋二老爷不放心的再提醒一声:“驳回就行,可也别正儿八经办他,不然动静太大,须叫百官们寒心。”叶缔苦笑:“二叔放心,侄都省得了。”宋二老爷点着头笑,再略为寒喧几句,摇摇摆摆走开。

门外头,他的马车正停妥了等他。他且不进去,站定了看看街景。对面茶馆的窗口雅座里正坐着个人,赫然是邱衍的叔父,总掌京畿军的大将军邱钲!钲大将军自顾在窗口的影子里出神,仿佛没看见宋二老爷。宋二老爷目光从左边漫无目的滑到右边,仿佛也没看见钲大将军,只不过抬起手、正了正冠,把脑袋上下晃了晃,挺挺肚子,咳一声,便上车走了。钲大将军脸上滑过一丝笑意,吩咐随从:“会钞。”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呢?难道说,宋家的二老爷和邱家联手打压你?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必要!

饶是你这么多心的孩子,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去。这阵子,你不过是随着宣悦学习。她教你侯门王府里头行事的规矩,说是:“这么好的资质,走出去,谁不当你是贵人家里出来的呢?只是行动间有一件两件规矩不懂的、露出怯来,看着特别的可惜。我待要不跟说,实在心里难过,忍不住。但要是当我是看不起您、或者想要卖弄,才怎么样的,那只当婢子什么都没说过罢!”话音未落,你早就两只手臂缠到她脖颈上去,泥着扭着,叫了千百声“好”,切切的要她教你,宣悦果然便尽心尽力。

她这人也有意思,不但教你怎么作高贵女孩子、还教你该怎么作个好丫头。大概越是高贵的女孩子,越有可能嫁入豪门?所以为了讨公婆和的欢心,难免方方面面都要懂一点,包括家务活儿、包括简单的帐目,甚至连朝中大义,都得粗通一二,这样才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才算大户人家合格的好儿。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一些知识和规矩,是要背的,对你来说倒也不难,反正你记性好。但还有一些礼仪动作,却非得身体习惯了,才能行得出来。

亏宣悦哪里想得来,教你玩些小游戏来作训练,譬如如说“系银铃”,在裙腰以长丝线垂下许多小铃铛,行动间不许弄响了一个,响了就算输,据说这是为了训练动姿的娴雅;还有“木头木头”,摆着姿势不动,谁先动谁算输,你从前在村子里也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宣悦要你摆的姿势又特别一点,据说对于训练静姿有特别的好处。

你初听她叫你玩游戏的时候,不由暗暗骇笑,心忖:真当我是小孩子?可玩下来之后,又确实觉得趣致——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这具身体毕竟是孩子,对游戏仍然存在兴趣。此外,你的个性太过好强,喜赢不喜输,而宣悦每每让你羸,你自然胃口大开。

跟着她,你练习怎样从很小的空间里尖着手指取一粒豆子、当心不撞歪旁边的木枝;练习怎样记住大篇大篇彼此没有关联的文字和图像;甚至练习怎样尽快开七巧锁。这样的修行中,你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自制力和灵巧程度都突飞猛进,可宣悦不许你告诉别人:“因为,这是婢子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怪笨的。说出去怕人笑呢!答应我,千万别说!”

你应下了,即使到紫宛那里串门的时候,也没有说。

紫宛这阵子很忙,妈妈教她学习新的舞蹈。她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几乎不肯出来了。练功房的木地板洒满她的汗水,你开玩笑说:“,也让它歇会儿,干一干罢!不然沤出蘑菇来,是吃了好、还是供着好?”

她笑了,果然与你坐在廊前,聊一会儿天。看到你,她还是开心的,有特别的好感和温情,但话却没有以前多了。你试着说一些笑话,她点点头、笑笑,还是有些沉默的样子。你终于挫败的摊摊手:“紫,怎么了?从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从前……你指的是,从前都是我说、你听?”紫宛笑笑,“现在你会了,我也替你高兴,可是……”

“可是?”你心里想着,静静的,没有插嘴。

她终于一口气说了下去:“可是你像得了个新玩具,玩得太开心啦!我当然也理解,可是你每当的时候,我老不知道你是在摆弄你的新玩具呢、还是真心跟我,所以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感觉没有以前那么自在。”

是吗?你怔怔的想:因为你得到一件新武器,摆弄得太用力了,所以效果适得其反吗?

“还有,我说我不自在,”紫宛接着道:“可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也没有以前自在了?以前你总有种出奇笃定的样子,不,可是件件事都在胸中。现在呢?看你成了这么快活的一个小孩子!我应该为你高兴的,可总忍不住想:奇怪,那个沉默又能干的如烟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这个还是从前的如烟吗?想着,我就总觉得有点……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她说的不错。你想。你大约已经不是从前的如烟了。

从前你是一个旁观者,等待着、揣测着、思考着,像埋在土里的毒蛇,以你的哑作为厚厚土壤,将你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保护着你。而这层土壤消失之日起,你再无退路的跃入阳光中,要开始战斗。毒牙开始闪光、关节咔咔作响,积蓄的力量择人而噬,杀人蜂磕破了蜂卵。你怎么还会是从前的你?

你怔怔望着面前的阳光和花叶,心中有点类似觉悟的样子。紫宛忽然拍了下手:“哎,这样子就对了!”

“咹?”

“以前的样子。”紫宛把左眼一眨,“我可不喜欢看你装白痴的样子。”

你胸腔中,心脏收缩了一下,狠狠的跳起来,撞着它上面的肌肉——或者隔膜——或者随便叫什么的组织器官,引发钝钝的痛感,警告你:不好了,这个人看穿你的伪装。她看穿你在伪装。

可是紫宛的眼中闪动那么调皮亲切的光芒,是寝室中女孩子悄悄揉着另一个人的脖子说:“喂,你也看不惯那些白痴女人吧?我们有共同的秘密。”很快活的说出来了,笃定期待对方羞涩一笑,然后就可以结为最亲密的同谋,讨论一些师长所不允许的、“不善良”的事情了。

你的理智还没来得及对这种情况作出分析,唇角已经自动自发的上扬,展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有一种人,是天生觉得自己和周边的人不一样的。对于人人遵从的观念,会天然的表示厌恶;对于别人感兴趣的东西,会天然的蔑视。这种人,就是会被叫作“奇怪的家伙”的那种人。“啊,真不知道他脑袋里成天在想什么!”人们耸耸肩,也用轻蔑和厌恶的态度来对待他,有时候甚至带一点害怕。这种人是鱼缸里的泥鳅、穿着衣冠的猴子,天然会被同伴排斥、讥笑。他们要么拓出一片让人惊愕的新天地,要么在少年时就堕落成废物或者罪犯,中间没有第三条路。

这种人,可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刻意要掩盖自己,但如果见到同类时,还是忍不住快活而羞涩的微笑,这是生物的本能。

你一笑,与紫宛就达到了默契。她不再迟疑,你也不用再装得多么天真。

你简单的问:“以前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想知道。”

“早熟的小孩。”她不假思索回答,“肯定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对人不信任,自立自强,很努力的学习,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周围环境——哎,‘利用’是贬义词是吧?但我没负面的意思。谁不利用别人呢?你不是恶意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你有才华,是聪明的,肯对自己负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不会变得庸俗和讨厌,所以我喜欢。”

你偏过头笑了:“这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你啊你,出于本能,又撒了谎。紫宛她虽然才华耀眼,但你心底某处知道,她跟你仍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带着最大的轻蔑、和最大的真诚看待这世界,愿意靠近优秀的人,骚动、不安、痛苦,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被自己的能力所烧灼着,一定要在这个梯子上往上爬,用自己的力气,非爬到与自己才华相衬的位置不肯罢休,在这过程中受的任何打击都会坚强承受,被击碎了也不会弯下脊梁。她是个强者。

而你啊,你的本能是讨好一切向你表达过善意的人——不,说“讨好”也许还不太恰当。你是像猫一样对**敏感、像狗一样愿意作出忠诚回报——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你受到伤害时的愤怒、你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求得“公正”的意愿,甚至是对同一个人,你的亲昵与残忍都是如此发自内心,尽管披了一层冷淡的外壳。你是个佞人。

但凡佞人,都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时候和人表示出意思相左。所以你只是睁大眼睛惊喜的附和紫宛:“这就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连紫宛这么明直的人,也不能随时分辨出你每句话里搀的小小虚伪。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得意的笑了,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外有两个人走来。

一个是纹月,手里一个金漆提盒,是按惯例给姑娘来送雪耳鸡汤〔注1〕的,就像从前田菁作她主子,她会送上温热的参汤一样。这家伙伺候每一个主子,果然都尽心竭力。

另一个却是依雪。

你猜依雪是有什么事来找紫宛。妈妈这次教紫宛习的舞,听说是她压箱底的本事,连嘉兰、苏铁都没教呢!莫不是依雪替主子出头,兴师问罪来了?你很想留下来看场好戏,又怕卷入是非,心底煞是踌躇。

依雪向紫宛见过礼后,却笔直转向了你:“现在没什么事罢?”口气硬梆梆的。

你一怔。

“叶大人要见你。”她道,“没什么事的话,先生叫我来带你。”

你狐疑着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补一句:“是的。有劳……可是大人有什么事呢?”

呵,你有了声音,应酬起来真是麻烦。做哑巴时只需沉默着就能对付的事情,现在还要开口,平白多费许多脑汁。虽然能多问一句,但她若有这个善心要告诉你,你纵不开口询问,她也会说;她若不想说,你纵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依雪只是简单的道:“我不知道。”然后催你:“走吗?”。这一次,你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其实你这次冤枉了依雪。叶缔为什么要见你,她是真的不知道。

年节前后,诸事繁忙,这位叶大人本来已有月余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苏铁数年来惯了,知道他总要民间开犁春耕之后才能得些空闲,因此不以为意,不料这一天他忽然前来,进门后诸事不理,单提着你的名字,问苏铁能不能将你请来。

苏铁看了看他的脸色,一句都没多问,直接叫依雪去找你。依雪满肚皮的嘀咕,带你进书寓时忍不住问了一声:“喂,你最近没见叶大人吧?”

你奇了,反问道:“我到哪儿见他?”

这话不假。你自从分院别居以来,不再应妈妈的差事,什么客人都不见,何况叶缔。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闭上嘴巴不响,但总怀疑你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见男人面也能使出什么坏来,肚子里头七上八下,把你带到叶缔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听你们说什么话。叶缔摆了摆手,她只能退下。苏铁早已不在房中。你看见窗屉沉沉的垂着,上头糊的纸有些旧了,淡淡的云纹都氤氲到一起,与房中气味倒是搭调——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苏铁的小楼里,从来都是如此,空气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丝〔注2〕,仿佛不经意间老树都会长出苔藓,仙人在那儿抚着自己的头顶,草色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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