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瑛!”
夏侯毅远远看见,几乎目眦欲裂,大吼了一声即刻策马飞奔而去。
周遭的一切都已经模糊,声音渐远,唯有那穿着烟霞色窄袖骑装的小娘子模样清晰深刻,他能看见她一瞬睁大了的双眼。
惊惧、惶恐、不安。
可是太快了,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即便他插了双翅,这时候也赶不过去。
顾妍几人都是懵的,唯有袁九娘的反应略微快了些,一手抓着顾妍,一手抓住萧若伊,侧身往一旁闪躲。
这时从林间飞出了一粒石子,正正好击打在飞驰的箭矢之上,生生将其轨迹打偏。然而箭势如破竹,即便转了向,还是擦过了顾妍的手臂,留下一条道子。
姜婉容大声高喊着“护驾”,护卫当即将团团围住张皇后周遭。四周响起命妇们的尖叫,堪堪乱作一团。
沐雪茗自当夏侯毅出现时就有些恍惚,再见他御马狂奔而来,满脸的焦急担忧时,心里一下子莫名酸涩。
转了眸看向湖边石块上的三人,下定决心便匆匆跑过去,十分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顾妍跌坐在石块上,正捂着手臂一阵抽气,萧若伊袁九娘皆都没有理会她。
汝阳公主听身边宫娥说起当下的情形,立即双眼放光,存了心要去看热闹,在一众人陪同下急急忙忙就往湖边跑过去,齐齐簇拥而上。
石块也就那么点儿大。容不下太多的人,空间小了,你推我搡,汝阳公主又胡乱地伸手一通挥舞,两个宫娥被生生推下了高石,噗通掉进水里,还将顾妍一并带了下去。
水花高高溅起,惊走一群锦鲤。
萧若伊也差点没能幸免,还是袁九娘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悬吊的身子拉了回来。
“阿妍!”萧若伊惊魂甫定。趴在石块边沿大喊。
袁九娘随即紧跟着跳进了水里。
噗通噗通。
从林间窜出几个黑衣身影。纷纷跳入水中。
沐雪茗目瞪口呆。
眼瞧见已经翻身下马近在咫尺的夏侯毅,心念电转,狠了狠心闭上眼一头往湖水里栽倒。
当下已经十分混乱了,谁也没功夫去管。为何沐雪茗没人推搡也会坠落。
夏侯毅几乎下了马便栽到湖里。
深秋的湖水冰凉刺骨。冲刷温热的身体。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冷的他直打颤……
他依稀记得她似乎怕冷,很怕很怕冷。
每到寒冬腊月都要用狐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儿风。蜷缩在火盆旁边,捧着暖炉,慵懒地好像随时都能合上眼睛睡着。
湖水清澈,夏侯毅看见一个挣扎着的小娘子,穿了烟霞色的衣裳,发丝散乱,随波逐流,动静却是越来越小。
心中微微发紧,他蹬了蹬腿便朝那儿游过去。
岸上的人都有些慌了,张皇后赶紧吩咐下水去救人,自己也随着到了湖边。
顾婷只觉心中大畅,正要凑过去,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回过头发现,是个身形中等的中年男人,一双眼睛正阴森森地盯着她看。
顾婷见过这个人,她进宫时会时常看见他在魏都身边出现,好像是锦衣卫的,姓王。
“顾六小姐,湖边危险,别过去了。”王嘉对顾婷实在提不起什么好脸色,说话亦是冷冷淡淡。
顾婷正要去瞧瞧顾妍狼狈的模样呢,哪里肯听王嘉的,挣月兑不开便索性搬出了魏都来说事:“你别拦着我,快放开!不然当心我让我舅舅贬了你!”
中气十足,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王嘉都要被气笑了,“顾六小姐,贬谪在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刚刚那事,有没有你从中推波助澜我是不清楚,不过在下奉劝一句,最好就此打住,否则到时出了岔子,即便是千岁,也不一定能保得了你!”
顾婷觉得王嘉根本就是在危言耸听,当下嗤之以鼻。
王嘉两世为人,对顾德妃也算是了解了。
她不是愿意听劝的人——行事横冲直撞,通常脑子一热就去做事了,从不顾虑后果,常常要人跟在后面给她擦**收拾残局,事后也根本不愿意听人说一句,总觉得自己做的永远都是最对最好的。
王嘉最瞧不起的就是她!多少次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给掐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与其留着她在这里兴风作浪,不如直接带回去!
王嘉吐了口气,一个手刀劈在顾婷后颈,直接把人敲晕。
顾妤见到有人将顾婷带走,当即唬了一跳,再仔细一瞧那个人似乎还是锦衣卫的王大人,心中顿时百转千回。
她对朝堂之事不大了解,可好歹也知道,王嘉和魏都来往密切,而魏都如今还是成定帝身边的红人……王大人不可能会害顾婷的。
这里出了事,王大人却急于将顾婷带走,肯定另有深意。
顾妤定了定神,趁着周遭慌乱,赶忙拔腿开溜。
此间动向无人注意。
萧若伊定定看着湖面。他们所在的石块位置是从岸边伸展向湖中央的,已经远离了边缘浅滩,水深不知几何。
此起彼伏间或有人浮起透气又下潜,依旧不见有顾妍或是袁九娘的影子。
心中渐渐焦虑。
“呀,怎么了?”汝阳公主如梦方醒般,眯着眼故作迷茫,“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水了?”
她眯眼仔细考量,发现只有萧若伊还在石块上了,而其他两个人不见踪迹……不用说,那两个定然是落水了。
汝阳公主强忍着笑意。十分急切:“怎么办,好像有人落水了,快去救人哪!”
萧若伊冷眼看着她惺惺作态,闭了闭眼便上前揪住她的衣襟,“不是你推人下去的吗?现在做什么猫哭耗子!”
“我推的?”
汝阳公主蓦地茫然,眼睛几乎都闭了起来,十分惊惶:“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担心……都发生什么事了!”
说不到几句话,泪盈于睫。已泫然欲泣。
她看不真切。推推搡搡之间,一个不留神出一点意外不是正常的事吗?没看见她的两个贴身宫娥婢子也跟着落水了?
谁要去和一个素有眼疾的人计较长短,说她是故意针对谁的呢?
萧若伊大恨不已。
嗤拉。
嗤拉。
又有人从湖水里钻出来,萧若伊看到袁九娘正拖着顾妍往岸上游。终于心中微定。
夏侯毅将沐雪茗拖出了水面。长黑的头发发遮了满脸。夏侯毅急切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大声叫着“配瑛”。
沐雪茗只觉得原先因为溺水而窒闷的胸口霎时又疼又涨,喉间火烧火燎地痛。
身子软软地倒在夏侯毅的怀里。她伸手虚虚环住他的脖子,喃喃低唤:“师兄……”
声音已经沙哑地不像话。
夏侯毅猛地浑身一震。
娇软的身子在怀,全身冰冷,衣服浸了水,紧紧贴着肌肤,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也和他肌肤相贴……可他知道,这个人并不是她。
目光四下里急切地搜寻,遥遥瞥见有两个小娘子相依着上了岸,揪在嗓子眼的心才算重新落回腔子里。
沐雪茗又收紧几分手臂,打着哆嗦,面颊埋进他的脖颈里,似是在拼命汲取一丝暖意。
“师兄,我冷。”
夏侯毅默然,收紧了手,抱着她往岸边游去。
几不可察的角落,沐雪茗紧贴着他脖颈的唇苍白无血色,却以一个诡谲的弧度,缓缓扬起。
顾妍上岸便吐了几口水,张皇后命人拿了薄毯将顾妍和袁九娘全身包裹起来,随行的太医立即上前为二人把脉。
萧若伊跑过来询问,袁九娘喘息着说道:“湖底有一些百年老树的根茎,盘根错节,天然形成捆绑,我们刚刚被困在里面了,幸好还有人来帮忙才能挣月兑……”
那些后来跳下去的人,除了萧沥安排的隐卫,便还有张皇后下令入水的护卫。
顾妍被冻得嘴唇发紫,脸色惨白,太医便问道:“县主有哪里觉得不适?”
冷,浑身发冷。
胸中窒闷,喉口涩痛。
还有眼睛,火辣辣地生疼。
她觉得眼睛睁不开。
顾妍说不出话,舌头都仿佛僵硬了。
太医只好给她处理手臂上的箭伤。
原只是堪堪擦过,只是小娘子肌肤细女敕得很,伤口微深,皮肉外翻,又浸了湖水,臂上的衣服被染得鲜红,用剪子剪开,还能看见伤口在往外淌血。
太医赶紧清洗,又敷上伤药。
汝阳公主在人陪同下走过来,陡然指着顾妍,颐指气使,“你这个妖怪,还不快现原形!”
众人皆都一愣,张皇后面色骤冷:“汝阳,你要发疯别来这里!”
“我没有发疯!”
汝阳公主强辩道:“她就是个妖怪,你看她手臂明明受了伤,现在短短的功夫,已经全好了!”
顾妍身形微滞,强睁开眼睛往汝阳公主那儿看了眼——她正说得起劲,没有往自己身上看。
心中生疑。她从哪儿知道的?
一来就要当众揭穿,自己若还如从前一般,当真是要无所遁形了。
顾妍不由讥诮嘲讽地勾唇冷笑了声。
众命妇顺着汝阳公主的手指,纷纷将视线投递过去。
将才包扎上白纱的手臂肌肤如玉,可那白绢之上,分明还在隐隐透出鲜红……
汝阳公主身边的宫娥悄悄一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拉住汝阳公主的衣袖。可她刚刚起了个头,哪里肯就此打住?
信誓旦旦招呼众人一道过来围观:“谁伤筋动骨不要个一百天,谁破个皮少块肉不要流血疗养一阵,你们看看,配瑛县主这冰肌玉骨,欺霜赛雪,跟刚剥了壳的水煮蛋一样,可有丁点儿瑕疵伤口?”
众命妇再次定睛一看,又是噤声。
张皇后脸色铁青,怒喝道:“汝阳,你太放肆了!”
汝阳公主还不明所以。
众命妇看向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或者是傻子。
宫娥附耳悄声说道:“公主,配瑛县主的伤口好好地在那儿呢。”
轰——
脑子里突地一炸。
她尖声叫道:“怎么可能?”而后便要扑过去扯顾妍手上刚刚绑上的白绢。
袁九娘跟萧若伊一人抓了她一只手,将她狠狠甩开。
“这不可能的!婷姐姐和妤姐姐不会骗我的!她们分明说过的……”
四处要去寻顾妤顾婷的影子,可如何也找不到那两个人,汝阳公主几乎崩溃地大哭。
夏侯毅刚刚将沐雪茗带上岸,还未做修整,就见汝阳公主又闹出了事。
咬着牙怒斥了她几句,夏侯毅只好抱拳跟张皇后致歉:“娘娘,汝阳年纪还小……”
张皇后不待他说完便冷声打断:“十岁了,也不小了,该知事了。”
夏侯毅突地无话可说。
张皇后也根本不想和他谈汝阳公主。
太医只做了简单处理,张皇后命人抬了轿辇来,迅速送落了水的顾妍、袁九娘和沐雪茗回行宫,又扬言彻查将才那支箭从何而来。
围观的人三三两两退散,汝阳公主还半坐在地上哭泣,泪眼朦胧胡乱说着什么话,活像个疯子。
“哥哥,你相信我……”她最后只这样说。
相信?要他相信什么?
夏侯毅浑身冒着寒气,缓缓在汝阳公主面前蹲下,声似利刃:“你为什么要推她下水,你为什么要处处针对她?你都是为了什么!”
他痛心又无奈。
心疼她素有眼疾,分明是想汝阳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有他在,总不至于会让她受了什么委屈……可她为什么非要去惹是生非!
汝阳公主被吼得发懵,摇着头抽泣,过了许久才说:“哥哥,我想要一双好看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会给我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你还没死心吗?”。
夏侯毅冷笑着站起身,目光悲哀又怜悯:“我很早就说过了,谁都可以……但不要动她。”
最后几字,字字敲在心尖。
他目光寒若冰水。
拂袖,转身。
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他纵容过这么多次,也该想想,再继续下去是否值得。
作为一个兄长,他做的已经足够。
那么,就这样吧。
一切到此为止……
秋风萧瑟,人走茶凉。
汝阳望着空荡荡的四周,终于忍不住,“哇”地嚎啕大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