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往死里掐!”
对拥有读心术的巫七七而言,云开跟苏北的眼神直白无误,自然被她“听”了个一丝不漏。按照三方之间的博弈理论,最强大的两方对掐起来,她这个第三方才有机可乘,恨不得他们立刻进入武斗阶段才好。
眼下的局面,金银岛占据主场优势,天时地利人和;蝴蝶谷的优势在于药物专精,武功本来是三奇门中最弱的,没想到出了云开这个奇葩,学了龙体术后功力大进,最弱的一方便是她神女峰了。
巫七七吃亏在年龄上,好在神女峰的信条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话可是某个大儒说的。能用巫医术指使别人干活就行,干嘛要自己动手?大多数公司老板就素介么干的,这叫境界的差距……
总之,总而言之,这场斗草的胜负还是个未知数。
苏伯英宣布完斗草规则,接着宣布了比斗时间安排。考虑到多数婚礼来宾后天才会抵达,医术比斗便放在了最后,今天为采药时间,明天举行斗草和武术交流。
开场仪式结束后,苏杭沿着湖边向住所走去。云开实在压抑不住,上前几步低声喊道:“苏——杭——!”
“云师兄?”苏杭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回头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句平静的问候,让云开胸口如中利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时间竟愣在了当场。
苏北很及时地从后面赶了上来,若有若无地挡在两人中间,扭头说:“云师弟,你还有什么事吗?”。
苏北嘴里的“你还有什么事吗”,潜台词应该是“还有你什么事吗”。
云开心头万念俱灰,眼前美若仙境的银岛,瞬间变得灰暗无光,耳边还传来苏北戏谑地嘲讽:“云师弟,你不熟悉岛上环境,还是早点去采药吧,不然会输的很难看……”
恼羞成怒也好,歇斯底里也罢,云开可以容忍苏杭说那句话,但忍不了苏北装逼的样子,翻手就是一记重拳,狠狠地捣在了他小月复上!
苏北措手不及,吃痛地弯下了腰。
苏杭惊怒交加,没想到云开二话不说就动了手,返身扶住苏北说:“表哥你没事吧……云开,你怎么能这样子?”
“我怎么能这样子?!”
云开心头在滴血,深深地盯着她说:“我怎么能这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子?我们怎么能这样子——苏杭师妹,你可以告诉我吗?”。
苏杭的双眼清澈无瑕,如同那一湾绿宝石似的火山湖。
湖上有轻烟,眼中有薄雾。
云开被伤心和愤怒冲疯了头脑,没去思考她这种眼神的缘由,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往身后退去,悲愤地仰头笑道:“不易乎世,不因世俗而改变初衷;不成乎名,不因名利而急于求成。哈哈,哈哈哈……”
苏杭眉头轻蹙,云开掉头狂奔,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银岛边缘的水杉林中。
没有人注意到,在银岛最高的那栋三层小楼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端着茶杯,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蓝天之下,碧海之上,与世隔绝的火山岛,如同孪生的巨人矗立在碧波之中,一瞬千年。巨斧劈出的绝壁上,有云雾在随风飘荡,有海鸟在自由翱翔,美若仙境。
蓦然间,一道白影从岛上直射而出,高高蹿入云端。一道穿云裂石的长啸,带着深沉的悲伤,带着浓烈的不甘,从云雾中远远传出,突兀地打破了海岛的宁静。
海面上的浪花翻涌成一条条白线。白线越聚越多,最后汇集成一道汹涌的巨浪,重重地拍打在绝壁上,发出轰隆不绝的巨响,成群的海鸟惊慌而起,扑棱着翅膀四散而逃。
白影在云雾中往返奔突,如癫似狂,随即从云雾中直落而下,流星似的坠入海上,浪花溅起四五丈高,然后轰然落回海面,回归了往日的寂静。
佛家有云,身若芥弥,心如大海。
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面之下可能暗流汹涌,云开心痛到无法呼吸,深深地扎入海底,如同一首歌所唱的那样,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
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
重温几次,结局还是失去你。
我被爱判处终身孤寂,不还手,不放手。
笔下画不满的圆,心间填不满的缘,是你。
眉头解不开的结,命中解不开的劫,是你。
……
虎啸山林,龙腾四海。云开从高空扎入深海,不管不顾地向深处潜去,龙体十二形中的最后一式龙腾式,自然而然地施展出来,竟是越潜越下,直到千米之下的深海之中。
这是一个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极限。迄今为止,人类的下潜纪录不过三百多米,还是在携带潜水设备的前提下。
心情激荡的云开自己都没留意到,他一直没有进展的龙腾式,竟在此无意中突飞猛进,隐隐有小成之势——在黑山谷跟谢子诚决斗之前,他在渝都消失了一整天,就是在长江里折腾了一整天,想搞清楚龙腾式的诀窍来着。
按照物理学理论,海水深度每增加十米,压强便会增加一个大气压。海面千米之下的深度,大约是一百个大气压,这会是何等酸爽的感觉?
普通人想象不来,更无法验证。如果一定要找个类比的话,那就素传说中的大师兄,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没被压死也没被饿死,所以他成了传说。
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
对于生物体来说,深海高压的作用是减少分子体积,从而导致机体结构异变,比如生物膜和蛋白质的变化。人类不是深海鱼类,要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对体质的要求何其巨大?
可以说,龙腾式才是龙体术的精髓,是正常人迈向超人的必由之路。当然,要成为龙神和剑仙那种,可以在九霄之上打得电闪雷鸣的大神,云开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此时此刻,他终于达到了身体的承受极限,眼耳口鼻中有鲜血渗出,剧痛之下才从癫狂中清醒过来,双臂展开昂首向上,灵魂仿佛已月兑离躯壳,任由浮力带向那片幽蓝的光晕,恍若天堂之门……
很久之后,他精疲力尽地漂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
“你——你——死——死——死了?”
一个诡异的声音,在他耳边突兀地响起。云开吓了一大跳,猛地睁开眼睛,随即高声惊叫道:“鬼,鬼……鬼呀!”
除了鬼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没事在海面上溜达,还可以无声无息地接近他?更何况,他眼前是一张丑陋到了极点的鬼脸。
“我——不——不——是——是鬼!”
鬼脸人赤luo着上身,浑身皮肤青紫,腰间只有一块麻布蔽体,就那么凭空站立在海面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是人!”
“你——你——是——人?”结巴的习惯很容易传染的,云开也结结巴巴地反问。
鬼脸人这次没有回答,而是微举双手蹲在了海面上。这个动作云开很容易理解,大山还没有接触人类世界的时候,就是用这个动作表示没有威胁的。
“你真的是人,不是鬼?”
云开这才大起胆子,仔细打量起这个结巴的鬼脸人来。
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描写过一个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他有一张几何形的脸,四方形的鼻子,向外凸出的嘴……云开认为,即便钟楼怪人丑成那个样子,跟眼前的鬼脸人一比,都算得上英俊潇洒的男神。
鬼脸人身材高大,蹲在海面上如同一座小山。与卡西莫多丑陋但清晰的五官不同,他浑身皮肤呈诡异的青色,脸上只有左眼可以辨认,右脸因为巨大的瘤状物,半张脸被拉扯下坠,鼻子和嘴巴遭此连累,惨不忍睹。
用雨果的话说,上帝残忍地把世界上最丑陋的相貌,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甚至不能说是“丑陋”,只能用“恐怖”来形容,活像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夜叉鬼,而且还是个结巴。
云开上下打量鬼脸人的时候,他也同样在打量云开。两人隔空对视了好一阵子,鬼脸人突然冒出来一句:“你——你——很——孤——孤独!”
磕磕巴巴说出这话的时候,鬼脸人不对称的双眼里,射出的光芒竟然是同情,毫不掩饰的同情。云开终于发现他和钟楼怪人的另一个相同点,善良。
想必丑陋的鬼脸人,在金银岛上也很孤独吧?
“你说的没错。”
云开叹了口气,重新躺回水面。鬼脸人见状,也顺势躺了下来。
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个清秀俊朗,一个丑陋恐怖,就这么奇异地产生了同病相怜之心。云开问:“你说的没错,我是有点……孤独。你叫什么名字?”
“阿丑。”鬼脸人回答自己的名字时,吐字还算清晰。
“我叫云开。阿丑,你认识苏杭吗?”。
“认——认——认识。”阿丑的眼神很温柔。“她——她——跟你一样,是——岛——岛——上,唯——唯一不——害——害——怕我——我——的人。”
“是啊,她是个善良的女孩。”云开跟阿丑再次找到了共同语言,压抑许久无法诉说的心声,突然像洪水找到了宣泄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阿丑你知道吗,她在渝都的时候,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男女朋友你明白么?可是,我不小心做了一件错事,现在她不喜欢我了,打算嫁给她表哥苏北,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该怎么办呢?
“你若安好,备胎到老。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安静地走开,默默地祝她幸福,等她有一天突然醒悟吧?可是这样子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阿丑,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阿丑嘴里嗫嚅了好一阵子,急于表达却又说不清楚,憋得丑脸上的肿瘤乱抖,最后只是用大手使劲地捶打着胸口。
云开秒懂了。阿丑的意思是说,问问自己的内心。
他没想到阿丑还有哲学家天赋,赞叹地竖起了大拇指。
很少被人表扬的阿丑很开心,手舞足蹈地发出了一串含义莫名的奇特音节。这音节忽高忽低,时而高亢到无法耳闻,时而低沉到寂灭无声,在短短数秒钟时间里,就经历了从超声波到次声波的十余次转换。
突然之间,云开感觉到身体下面有东西在拱他的背部,惊得他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一群漂亮的海豚相继跃出海面,嘴里发出“呜呜”的鸣叫,跟阿丑的音节互相应和,亲昵而欢快,如同小伙伴之间的玩闹嬉戏。
云开回头望向阿丑,见他站在一只海豚头顶傻笑,一点也不觉得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