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坐上了回纥的马车。从前觉得长安城很大,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可马车没一会就驶出了长安城门。
炎炎以一路上给我解闷为由钻进我的马车里。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是早已听不到阿央哭着追着马车跑的声音,只是天上的太阳渐渐斜了下去,只是回头再也看不到长安高高的城墙。
两年前嫁到南粤的义和跟我说,她每年七夕家宴都要花半年的时间在路上,连孩子都没办法好好生一个。但我想,我不会像她那么认为。事实上,我真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走在回国的路上。
听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爱国?
其实我对这个国,这个大唐,这个长安城,并没有太深的执念。我不像湛儿,是一个能为江山社稷而存活的皇族,所以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皇族。我之所以恋恋不舍高墙围起的大明宫,只因为里边有我恋恋不舍的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双妙手,纤细的手指驾驭着一杆笔,可以勾勒出艳绝天下的水墨。
我突然想起了还留在臻园里的那幅鹧鸪图。
虽然只有黑白两色,但可以想象,那是黄昏铺开几抹绸缎似得彩云,微波荡漾的水面上,生长着几尾高高低低的芦蒿。在橘色的浩淼天空里,有一只翱翔的凤头鹧鸪,振翅冲破层层雾霭,向着九天之上龙的所在高飞。而在他脚下的芦蒿里,有一只安静的雌鹧鸪,默默昂着头仰望着他在天空飞翔。他的眼里,只有黄昏中无尽的苍穹,她的眼里,只有他高高在上的背影。就这样遥遥的望着,望着他飞翔在只有龙才能企及的高度,她的眸子里,是无限的满足与欢愉。
可是,最美的黄昏过后,就是最漫长的黑夜。
“,你不开心么?”炎炎的小手覆,脸上包的只剩下眼睛,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不是不开心,是——”我想了想,但一时想不出比不开心程度更深的词,只能怏怏回答:“是很不开心。”
“爹爹从昨天散席后一夜没有睡,连夜出城为你置办这些迎接你的车马。马匹,丝绸,马车,全是最上等的,我都没有坐过这么豪华的马车。”她努了努嘴:“其实爹爹很喜欢你的。”
我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所谓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喜欢,是看不到的。喜欢一个人,是愿意默默守在他身边,付出自己最美的年华,并不奢求他被感动,会回报,会同样喜欢自己。能守在他身边,就是人生的幸事。”
我说完,感慨的长叹一口气,看到炎炎握着小拳头拄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我,我才惨惨一笑,刚刚情之所至,竟然忘记了对方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我撩开车帘向外边望,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色。“我们到了哪里?”
随行的侍从慌忙答道:“已经到凤翔了。”
队伍缓缓走在茫茫原野上,晚风渐凉,天空彩云如缎,可想如果不是被逼婚离国,而是和湛儿踏青郊游,该是一路放歌,谈笑欢声。
又想,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还是赶快想想到了蛮荒之地如何入乡随俗比较务实。
就这样神思游离着,隐隐听到后面传来哒哒马蹄声,和队伍缓慢的步调极不合拍,猜想应该不是队伍中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渐近,听得有男子撕扯着嗓子高喊:“停下!都给我停下!”虽然声音因长久竭力高呼而嘶哑,但我还是第一时间听出了那是湛儿的声音。
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自己是听到了幻觉。但车队果然停了下来,这就说明并不是我的幻觉。我亟不可待地掀开车帘跳下车,迎面是湛儿一席玄色常服,夕阳镀上金色的边,乌黑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摇,胯下一匹矫健的白马,朝着我的方向飞驰而来。
此时穆也已跳上一匹高头大马迎面拦上去。不知湛儿为何只身来此,我慌乱拽着炎炎朝湛儿跑去。
当我和炎炎气喘吁吁站到两人马下,正听到穆一声挑衅的威胁:“你执意带走她,难道不怕我回纥向你大唐开战?!”
“你开战,朕奉陪!”他的声音冷的直教人发抖。
低头见我就在马下,他一手握着缰绳,俯子递给我一只手:“清源,朕来接你!”我却不敢将手递给他,心想万一两国真的打起来,我岂不成了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却还没等我再仔细想,他的手猛的抓住我的肩膀,轻轻一扥就把我拉上马背,一分一毫都没有耽搁,即刻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听到身后有一声撕心裂肺的马叫,接着就传来夙沙的大喊:“你抢走我的王后,我会让你后悔!”
湛儿丝毫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顾得上回话,策马扬鞭,快如闪电般离去。
白马涉过一处浅滩,溅起洋洋洒洒的水花,声音惊动了栖居在水边芦蒿中的鹧鸪鸟。霎时间,一对对鹧鸪忽的扑闪着翅膀双双飞起,四面传来惊慌的鸟叫。虽然是惊慌逃难,但依旧彼此双飞,不离不弃。鹧鸪是一种通灵的鸟儿,有着常人都无可比拟的,对恋人的坚贞。
湛儿勒住缰绳,因勒的太急,马儿前蹄高高扬起,我没料到他突然勒马,幸好反应比较快,迅速揽住他的腰,才避免了从马背上摔下去的惨剧。
待一切又重归平静,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拥抱他。虽然纯粹是为了不从马背上摔下去酿成终身残疾,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一路狂奔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只是紧紧贴着他,感知我心跳的加速。此刻在这清亮的浅滩上,我终于得了机会。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不怕伤了两国和气,打起仗来?”
他轻轻舒一口气:“不怕。”
我只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也很好看。“为什么?那是你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和平啊。”
“因为——”他顿了一顿,像是在平复长久奔波而造成的气息紊乱,良久,喃喃:“我我还有更怕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我好奇的把脸探向他。
他却把脖子一扭,不说话,反倒突然一踢马肚子,马一受惊,猛地朝前窜了起来,我吓得惊呼一声,又是紧紧将他搂住,大骂道:“你想摔死我?!”
只听到在呼啸的风声中,他轻轻一笑:“怕摔就搂紧了,摔死了我还得劳心费神地给你办丧礼。”
我气得脸滚烫,心想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你这么个在外人面前很会假正经其实非常不正经的小皇帝?
那日进宫已是深夜,看到我回来,哭红了眼的阿央扑围着我左看右看,缠着我让我讲述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我指着裙底在过浅滩时溅上去的泥,说:“的确有个故事,那就是你得帮我洗衣服了。”
阿央嗷呜惨叫了一声,叹着气去帮我倒洗澡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今天陛下下朝后就直接来了臻园阁,看到你放在案几上的那幅鹧鸪图,突然变得一副失落颓废的样子。我以为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不想让公主的心血白费,就告诉了陛下,那是你花了半月的时间打算送给他的礼物。”
我听得心惊胆战,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问:“他有没有说我画的像鸭子?”
“没有啊,他听完就叫我立刻安排马匹,出宫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感叹还是有人能认出我画的是什么的。走到那幅图旁,却突然上边多了一行题词,是熟悉的气势磅礴的字体——
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