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子一天天,长安城里的积雪渐渐融化。柳枝抽芽,满城风絮飘飞,早春的桃花在寒冷还没有完全褪去时,就已经绽开了新芽。
黄昏时分,偌大的店堂里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几桌客人。伙计手中的酒壶已经被他擦了快一刻钟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瞄着角落深处的一个少年。
那个锦衣的少年,从早上就一直独自坐在那个角落里。他只叫了两碟花生米和一壶清水,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酒坊掌柜把东西送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第一感觉是这个少年有些瘦弱,眉眼十分清秀好看,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隐隐可见以后的风姿,裹在华缎里的身子骨十分纤细。他的头发是纯正的墨黑色,因为还没有加冠,头发披散在肩上好似闺阁里的女孩子,应该是长安城里哪位贵族世家的。
然而,少年腰间却悬着一柄阔大笨重的青铜=.==剑,掌柜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滑稽可笑,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么细瘦的少年能挥舞这种阔剑,但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模样来了。
少年郁郁地坐在角落里,脸上仿佛什么表情都没有,即使有些许情绪变化,眉眼间也是一丝淡淡的悲伤。他小口地啜饮着清水,目光在店门口在放空,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根本没有留意到酒坊掌柜对他的窥探。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来么?掌柜在心里摇了摇头,他等了一天了,那个人怕是不会来了!
又一桌客人结账离去,不觉间打起瞌睡的伙计似乎被惊醒,瞧了瞧手中被擦得锃光明亮的酒壶,自嘲地一笑,重新换了个酒壶擦了起来。时间便这么悄悄流逝着,用旧了的酒壶能擦得像新的一样,老去的人却永远也无法回复到少年的时光。这正是个适合怀旧的悠闲日子,他信手慢吞吞地消磨着酒壶上时间的烙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
门外却走进一个人来,掌柜想,难道是他等的那个人来了?
来人却是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长安城里佛寺众多,香火鼎盛,却没有一个僧侣公然出入酒肆。掌柜认出了这个常客,他每次出手都很大方,因而掌柜并不愿意相信他是个吃喝嫖赌的骗子。
掌柜朝那个少年看了看,见他依旧没有表情,知道他要等的人还是没等到,忽然就有点替他失望。
\"一壶流霞,半斤酱牛肉。\"和尚顶着个肥肥大大的脑袋,从袖子里滑出几片金叶子,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
掌柜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这里哪有什么流霞酒,那可是皇室御用的贡酒,有仙酒的美称,岂是他这个小酒坊里能有的?不过和尚喝酒吃肉本身就是一件奇闻,长安城重佛抑道,大户人家的孩子连取名都十分具有佛教色彩。因而没有一个僧人敢擅自打破神坛,让世人看到他们不尊佛法的一面。在这种风气下,这个和尚无疑是个异类,用世人的话说,他只是个假和尚,是个披着僧衣到处招摇的骗子。
掌柜犹豫地盯着和尚,神色十分为难,见和尚神色如常,便下定了决心,换了块干净的细麻布,取出一个银杯擦了擦,然后从柜台下抱出一个坛子,打开坛盖,桂花的香气顿时飘满了店堂。他抱起坛子向刚才伙计擦了快半个时辰的壶里倒了满满一壶,伙计已经从后灶端了一盘酱牛肉出来。
和尚竟然不偏不倚地坐在少年的邻桌,背对着少年。虽然明知那只是最普通的桂花酒,仍旧喝得津津有味,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啪\"地一声,少年把同样清秀的手拍在柜台上,掌柜惊讶地看着少年,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少年在角落里坐了一天,居然起身到柜台来了。
\"来一壶酒,最烈的。\"
少年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掌柜略一迟疑后,本来俯身去取的是柜台下那坛烧刀子,拿出的却是最普通的碧酿春。
\"这里最烈的。\"掌柜量出一壶,特意在\"最\"字上加重了口气。
少年细长的手指抚模过酒壶,仿佛手中的东西就是他腰间一直悬着的那把阔剑一般。
这也是握剑的手么?掌柜想。
少年坐回了角落,修长的手指猛然掀开壶盖,拎起酒壶,也不用杯子,仰头就向口中倒了进去,才喝了几口便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酡红。掌柜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少年第一次喝酒,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给他市井间最烈的烧刀子是非常明智的。否则他上哪里去找人领一个醉鬼回家?
少年咳嗽着,胸膛剧烈起伏,却坚持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喉咙。她要成亲了,怎么还会跟从前一样到街上来游荡?他苦笑,然后提着剑拔腿就朝店外走。
掌柜无意中少年先前给的金叶子上有一些隐秘的花纹,吃了一惊。他已经模模糊糊能猜到少年是什么人了,掌柜抬头想寻找少年的踪迹,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还在店里。少年往外走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撞在了邻桌那和尚的身上,措手不及的和尚被少年撞得一壶桂花酒全撒在了地上。
少年不理会,还要往外走,锦衣却被和尚抓住了。
\"你做的好事,\"和尚不依不饶,愤怒地说:\"还想走?\"
\"我要了!\"少年闷闷的声音传来,好似跟人在赌气一般。和尚才不管那么多,只是凶神恶煞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让他有机会开溜。执拗的少年想了想,又模出一片金叶子来。
\"我不要这种俗气的东西。\"和尚突然饶有兴致地凑近少年,短小精悍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少年脖颈上用墨绳挂着的一枚崭新的三角符,\"这是护身符?我就要这个了。\"
少年愤怒的目光紧盯着和尚滴溜圆的琥珀色眸子,一把拍开他的手。
和尚大笑起来:\"开个玩笑罢了,区区一壶酒而已。你走罢!\"
少年的表情换成了吃惊,但他没有再犹豫,转身出了酒坊的门。他模了模颈中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小心地把它放进衣领最深处,贴近胸口的地方。那是他好不容易从白马寺里求来的,断断不能叫旁人拿去。
夕阳西下,云霞漫天。少年的背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得很长,让人平白生出几分落寞和心酸。谁也不知道,他眼底那份藏不住的寂寥到底需要怎样的笑容才能够弥补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