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叫了梳妆的宫女进来,不过半个时辰便一切都收拾停当了。
太后一向不喜吵闹,是以平日里吩咐了各宫嫔妃除了初一十五与重要日子之外便不用到寿安宫请安了,所以尽管先前耽误了一些时间,却也无妨。
殿中早已摆好了早膳,竟没有一点肉腥,全是清淡素食,道道精致。
太后亲热地扯过我的手道,“你可用了早膳不曾?一道坐下用些罢。”
我心中不安,太后这样忽然的亲热令人极为不适,昨日里被罚跪,现在膝盖还疼着,太后却仿佛忘了一般。
我退后一步,福了福身道,“太后娘娘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有那样的福分。”
太后叹了口气,轻轻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你莫要怨恨,哀家也是为了皇帝为了整个大宸着想,若是我一早知道你是……便是疼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罚呢?”
我半信半疑,当真是为了母妃?我眼中的母妃虽然与宫中那些女子不同,却也不敢相信竟在她甍逝这许久之后还有人因此而善待我。
我轻轻福身道,“娘娘只管用膳,奴婢能在侧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太后就笑起来,对入画千晴道,“瞧这孩子多会说话儿,直听得人心里舒坦呢。”又道,“既这样,千晴便先引她去西佛堂罢,哀家随后便来。”
我与千晴共同唱了个喏,一同退出了殿中。
太阳已经出来了,今日倒是格外暖和一些,那阳光照在身上虽还不甚暖,却是明亮灿烂,空气中还有些微微的清冷,也不知午时是怎样的光景。
正想着手中便是一热,低头一看才知是千晴塞了一个手炉给我,千晴笑道,“姑娘是个惹人疼的。”
我不自然地扬了扬嘴角,心中奇怪,今儿是怎么了?
西佛堂是君墨宸专为太后辟出来礼佛的一个所在,安静清幽,内里一应物什俱全,最数辉煌的还是殿正中那座金佛,全身金光闪烁,华丽非常。
千晴引了我进去便赶着回去伺候太后了。
西佛堂因是太后礼佛之地,所以格外清净,只有一些宫人在殿外驻守,内里却是没有的,我注视着那座佛像不由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心里渐渐弥漫起一层紧张来,先叩了三个头方才直起身,不敢高声,只喃喃道,“佛主慈悲,愿保佑我父母亲人可以早日投胎转世,忘却今生的痛苦不堪,来世投身寻常人家,优渥平安,信女凌倾颜拜。”
我沉沉地出了口气,剩下的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却又不敢贸然出口,只在心里默默祈祷,愿佛主保佑生人平安,保佑信女能够早日大仇得报……
只是想到此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窒了一下,若是我大仇得报,他可还是我身边人?他可会恨我?怪我?怒我?怨我?
抬头望向面前的佛像,他那样的安宁祥和,既慈悲又冷漠,带着看透红尘的疏离接受万千膜拜,他可会知道我心中所求?
若是要行复国之际,那颐骆便是绕不过去的,我到底该如何处之?
呆楞楞地跪了片刻,忽听得外面有说话声响起,“殿中炭火可旺?别冻坏了那可怜见儿的孩子。”
便有入画回道,“太后娘娘放心便是,您礼佛的地方,怎么敢冷了去?”
是太后来了,我惶惶从地上站起来,出门迎驾。
“奴婢恭迎太后娘娘圣驾,娘娘万安。”
“快,快搀起来。”太后吩咐人过来搀我,我再次叩拜,“娘娘如此倒叫奴婢惭愧万分了,奴婢一未在太后面前尽孝,二未曾立功,娘娘如此相待,奴婢愧不敢受。”
太后便道,“你说这话便是见外了,哪里用那些虚的,哀家也是爱才之人,难道善待仁士还错了不曾?”
我哪里是什么仁士?不过是“前朝余孽”罢了,见我要开口说话,太后又道,“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你可是说了要为哀家抄写佛经的。”
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垂头应了是。
殿中有一处桌案,上面文房四宝甚为齐全,还有一册金刚经作为抄录所用。
因为许久都未碰过笔,这一提笔便觉有些手生,不敢贸贸然落笔,便先抽出一页纸来写几个字,好习惯些了再落笔。
恰好太后过来,好奇道,“你这是写什么?”
我不好意思道,“原是长日不提笔,这一写有些手生,便浑写几个字练练手,倒是叫太后娘娘见笑了。”
却不想太后严肃道,“这可不行,哪有这样做学问的?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必得日日温读习练才好。”
脸上早已是绯红一片,臊的不行,只垂头道,“太后娘娘教诲的是,奴婢记下了。”
太后这才满意,踱步到案前看我浑写的字,却赞道,“前面几个字虽生硬,但后来的便愈加熟练,竟是规规整整的一手簪花小楷,可见是下了功夫练过的,说是一字千金应也不为过。”
我垂头道,“太后娘娘谬赞,奴婢万万承受不起。”
太后笑道,“哀家说你受得起就受得起,瞧这一手字一看便是承了寸心衣钵的,叫你给哀家抄经倒是大材小用了。”
心中总是不得安宁,为何今日太后屡屡提起母妃?为何对我的态度一下子转换如此之大?若不是当真为母妃之故,那太后便是必有所图。
从小便知“世人熙熙皆为利驱,世人嚷嚷皆为利往”,如太后这样的人必定是深谙其理,想来我还是应该小心些为好。
听得这一句依旧道,“奴婢陋质,蒙娘娘看得起,竟是奴婢几辈子的造化了。”
太后果然高兴起来,“瞧这巧嘴儿,说话真是令人听着舒畅。”
这样耽搁了一会,才坐下来抄录。
一写字顿时便觉得周围一片静谧了,什么利来利往,欢爱情长,此刻都变做了笔下的一个个秀美字体,变作了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变作了雪溶化后滴落在檐下的清脆声响,一声声,仿若还有回音响在耳畔。
一时间身旁心里都只有面前的一纸素笺,手腕轻动,轻轻浅浅的在纸页上落下墨迹。
恍若又回到了在长乐宫中的日子,天气晴好,母妃坐在窗前的贵妃塌上一边看书一边看我写字,嘴里提醒“写字时身姿要正,心要静,若是三心二意,歪歪扭扭,便不是做学问的样子。”
小小的我顶着规矩在案前写字,一笔一划,绷着认真,写累了偷偷抬起头来看母妃。
她坐在日光里,娇好的面容仿佛上好的羊脂玉白皙细腻,处处透出一股温婉,垂头处眼睫轻颤,明亮的日光里有细小的尘埃飞舞,波澜不惊。
一页又一页,直抄了十多卷,颈子都酸痛起来,这才放下笔,
下意识地便要唤出“母妃”来,看到殿门口的小宫女,愣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竟是糊涂了,哪里还有母妃呢?
重又一张张翻着看,确定每一页具是整洁干净无错字才放下,伸手揉捏着脖颈以此缓解酸痛。
不写字了,感官也就清晰起来,竟然嗅到空气中有一抹极为清冽的茶香,沁人心脾。
才拿起抄录的佛经要给太后送去,却被告知太后早先起驾回宫,见我写的专心便未打扰,让小宫女代为转告,若是写好了由侍女带回去即可,不必再跑一趟了。
这也正合我意,将佛经全部交与宫女手上兴冲冲出了门去。
这才发现竟是午时了,太阳难得的好,又温暖又明媚,昨日夜里的雪都化了,房檐下的水珠仿佛落成了水帘子,水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不绝于耳,远远近近的屋宇竟连成了一片浩大的水声。
循着先前那抹茶香寻过去,果然是有人在煮茶,是一个男子汉蹲在廊下,守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的水壶正兀自烧的滚热,冒出大团白色的热气来。
那人瞧背影竟有几分熟悉,我不禁疑惑内廷之中规矩严谨,不准男子走动,也无人敢在此明目张胆的烹茶,是谁人如此大胆?
想到这,原先的几缕好奇也瞬间没了,宫中人多眼杂,若是过去被人瞧见了,少不得又要生出许多波折来。
转身欲走,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想到了什么,再转头过去,可不是越看越像,我掌不住笑起来,这人,还跟小孩儿似的。
便故意走上前去,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阁下真是好兴致,只可惜若是这茶换做酒就好了。”
君墨宸突的转过身来,“你敢?”
看着他吃味的样子,我不禁又笑起来,“你堂堂天子,九五至尊都烹茶,我为何不敢的?”
君墨宸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来,咬牙道,“敢跟旁的男人喝酒,你胆子不小。”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气的竟是这个,一时掌不住大笑起来,君墨宸愈发懊恼,一个箭步蹿过来。
他本来便比我高处一个头,如今站在面前高大魁梧直把眼前的光亮都遮了去,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抬头间那双眸子深若幽潭,一时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半晌,才呐呐开口,“你在做什么?”
君墨宸仿佛有些楞,“烹茶。”
“你会烹茶?”我有些意外,九五至尊的君墨宸竟会烹茶?不过他连下厨都会,烹茶应该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