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低垂的绡纱,前一晚剪下的红梅已经盛放,红花遍布枝头,却闻不见梅香,满鼻子的药味儿,我不禁笑道,“姐姐房中的药味太浓,连梅香都闻不到了。”
“病中的人哪里管他什么花香药香,我是俗人只管养伤吃药。”庄宜的身子比前几日好了许多,面色也逐见红润有了几分颜色,这会子懒懒地歪在榻上,竟还能打趣我,“我听说皇上在妹妹宫里留宿了?想来离复位也不远了罢。”
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儿也没什么好害羞的,索性大方说了,“昨儿皇上也跟我提了,想来是吧,不过复位是不能的了,只怕要重新排位分了。”
庄宜直了直身子,“这竟是怎么说?难不成还要从家人子,选侍做起?这可不成的,凌朝虽没了,却好歹也是个公主,皇族女子如今居于那样卑贱的位分,岂不是叫人笑话?便是皇上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
我摇头笑起来,“没影儿的事呢,难为姐姐上心。”
庄宜却不这么认为,“皇上既起了这个由头便不是空穴来风,不管怎样也不能大意,若是疏忽了,到时旨意一颁就晚了。”
“姐姐说的是,我记着了。”虽然嘴上如此说却没怎么往心里去,凭他什么位分都是些身外之物,总归不牢靠,再者便是不成又有何法子呢?左右我也做不了主。
庄宜心知我的性格,叹了口气道,“你莫要现在不上心,有你哭的时候。”
我转头四顾,房中只有我们二人,南面开了一扇槛窗原是屋子里闷热为着透气的,我走过去朝窗外瞧,这几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品儿与如兰她们应该是往值房里去了,门口只有筠姒在守着,除此外再无旁人,我这才一手收叉竿,一手接棂子,熄下了槛窗。
边往回走便道,“姐姐既要行大事,又何必在乎这些呢?我身份尴尬,倒不如姐姐根基深厚,只怕是难啊。”
庄宜明白我说的什么,拉过我坐在床榻上,“你见过成大事的有几个是一辈子的白丁?再说没有位分在宫中举步维艰,哪里能施展开手脚,便是成大事也得先保自己无虞才能想别的不是?”
其实位分什么倒在其次,君墨宸心中有我,还怕旁人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我点点头,“姐姐说的是,只是倾颜今日却不是来与姐姐说这些的,辞颜生辰将至,我是想问问姐姐可送些什么才好。”
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一提辞颜庄宜果然笑起来,“难为你还想着她,我还只当你是图着热闹,果然是大了,遇事知道上心了。”
我嘟了嘟嘴,“我哪里图热闹了,姐姐冤枉人。”
庄宜笑道,“好好好,是我冤枉人,昨日夜里也不知哪一宫关起门来嬉闹的。”
我目瞪口呆,如兰她们在宫中玩耍都是尽力压低声音的,况且都是在自己宫里,灵犀宫与流霜宫虽不远却也没有到了毗邻而居的地步,她如何知道的?
庄宜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似的,“在宫里一言一行哪里能瞒得过人去?只要稍稍留心便能知晓。”
思量着虽说是留心了,想必姐姐在宫中也是有众多耳目的,否则消息何至于如此灵通。
庄宜并不多说,当即便岔了开去,“辞颜小孩子家,便是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认得,不必太过上心。”
我微微一笑,既然庄宜不愿多说我也不纠缠下去,只道,“姐姐还说嘴呢,只怕你给辞颜准备的都是好东西,怕旁人抢了母亲的风头去。”
庄宜面上现出苦涩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
瞧着庄宜脸上的无奈,我忽然想到,若是能够求得君墨宸放她们母女团聚,也算是份厚礼了吧,记得上次君墨宸是松了口的,可这几日却又偏偏没了动静。
说到这我又忽然想起君慕容来,打从回宫便没有见过这个人,我记得大凌时,严奕还曾找他相助过,我从不知那样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心中竟有那样深的城府。
如今严奕落败,庄宜尚且是这样的境况,而那君慕容可曾被人发现?如今怎么样了?仿佛是突然从众人的视线里隐去,没有踪迹可寻。
我忍不住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庄宜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半晌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错开了脸去,“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我也不隐瞒,照实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姐姐还要瞒我吗?我已经知道他曾经帮过严奕,可是如今回宫,怎么瞧不见他人呢?”
庄宜眼瞧着瞒不过才道,“是了,你知道君慕容曾经与严奕为伍,那聪明如君墨宸又怎会不知?他与严奕的来往书信,还有调动的亲兵哪一样都没有瞒过君墨宸的眼睛,你说,君墨宸会如何处置?”
我惊得睁大了双眼,甚至不敢相信庄宜口中的人是在面对我时总是柔情似水的那个男子,愣了愣神又忙追问道,“那你呢?你当时与大凌也往来甚多,他可曾发现你?”
庄宜苦笑一声,却不直接回答,“你瞧瞧我的境况,你说他发现了不曾?”
是啊,君慕容那样隐藏甚深的人都能被揪出来,何况本来便是凌国公主身份尴尬的庄宜?可我有一事不解,若君墨宸一早知道,那庄宜那些书信是如何传到大凌的?
庄宜接着道,“你想的不错,君墨宸便是利用我传去的消息将计就计的。”
怪道呢,当时便觉得君墨宸仿佛是胜券在握的样子,打仗倒像是玩儿似得,放风筝一般收放自如,有一下没一下便轻轻松松将严奕打的措手不及,原来竟是早就胸有成竹。
“我真是恨。”庄宜用力地将手掌砸在床榻上,狠狠地捶了几下,“怎么当时就对他没有防备呢?还以为他好歹顾念着你,白白害了我凌国万千百姓的性命,如今还迫不得已被驱逐江东之地,虽说表面上比大凌安阳是要好了不少,可那是个龙潭虎穴,一进去再想出来就难了,此时被君墨宸掌握在手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江东必定会成为君墨宸的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而这些都要怪我。”
这些我从没有听她说起,庄宜的眼中滚下眼泪来,仿佛压抑了许久的伤痛,忽然找到了发泄口,泪雨滂沱却哭的沉默隐忍,我甚少见到她这样脆弱的样子,往日的坚强倾巢崩塌不堪一击。
这样的她令我心中难过,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姐姐也莫要太过于自责了,江东之地是大凌数倍不止,且土地肥沃,百姓有了安居之所,姐姐该高兴才是,至于会不会成为君墨宸的肉中刺都是后话,如今不是有我们吗?从中尽力周旋便是。”
庄宜的面色稍缓,却还是微微地有些抽噎,“君墨宸那样的人,怎容卧榻之侧有他人安睡?收回江东是迟早的事,若是凌国最后的希望折在我手上,倾颜,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我们要尽早通知严奕,要他早做打算。”
严奕不是寻常人,他是少年将军,死人堆里成长起来的,我与庄宜想得到的,他自然也会想到,哪里还用提醒,未雨绸缪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说不定当初入主江东时他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层,也只是万不得已,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我却还是想问问君慕容到底怎样了,说了这样多,庄宜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境况。
不过想来也不会太好罢,与“叛贼”勾结调动亲兵,这样等同谋逆的大罪,君墨宸怎会轻易放过?
那个清风朗月的男子,多次为我诊治的男子,此刻是在黑暗的牢狱里受着刑罚还是已经……
我打了个冷战,只盼君墨宸能够念在君慕容是他兄弟的份上格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
庄宜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我绞了帕子让她擦脸,她却还是提醒我,“这宫中难躲的暗箭太多,皇上再怎么护着你,到底是爷们儿家,男子志在四方总不能时时缠绵内廷,少不得有疏漏的时候,你要注意着避人耳目,紧着心,别中了旁人的圈套还不自知。”
我一一应了,她见我肯听也算松了口气,“你还小,这其中的事理你不明白,以后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我只提醒你,你出宫这一年,便是再怎样洁身自好,也少不得有那起子人诟病,你若有什么没说出来的,便快些告诉我,只怕有心人要拿这个做文章,到时候我也可为你周旋,若是临到头可就晚了。”
我能有什么瞒得呢?左不过就是与严奕的事儿,可是叫我怎么说出口呢?
我茫然地往她脸上看去,那张不带一丝装饰素面朝天的脸此刻因为坚定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芒,我在心里想,若是凌国当真有复辟成功的一日,那也必定是有庄宜领导着的,她便是凌国百姓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