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离陌已经气宇轩昂地进来了,今日他着了甲胄,走动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日光打在上头反射出灼灼的亮光来,威武非常。
他进来先行向我行礼道,“恭请贵妃娘娘圣安。”
我心里打了个突,往他的脸上看去,竟是一脸的平静看不出子丑寅卯来,心里惶惶然开始发急,怪我不谨慎,离陌同君墨宸一样都是极有肚才的人,便是当真听进去了什么也必定不会在脸上表露出来。
我不自觉地往他身后打量,却是空荡荡的再无旁人,我不禁有些失望,还以为君墨宸会与他一起来的,如今看来当真是我多虑了,他厌恶我,恨不能退避三舍,怎么还会自己过来?
我收回目光道,“平身罢,我一直将如兰当亲妹妹看待的,他如今许了你,咱们也算一家人了,不必如此生分。”
离陌抱了抱拳,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道,“娘娘身份尊贵,奴才不敢高攀,方才在麟趾宫与皇上议事完久盼小内不至,皇上厚爱故准旨来接,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如今灵犀宫就我一人,君墨宸倒也放心离陌这样的外臣出入,他到底是太过于信任离陌还是已经对我彻底放弃?
我嘴角噙了一抹冷笑,心中是浸骨的寒凉。
如兰这会子反应过来了,从榻上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走到身前来冲着离陌蹲福,细声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到底不是正妻,她终归是低了离陌一头,与通房丫头无异下人一般的,虽然已经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人前却照例要唤上一声大人。
离陌声气儿不大好,“我若不过来,还不知道你竟然存着日后要一脖子吊死的心思呢,你倒说说我如何委屈了你?叫你寻死觅活的?”
我用眼角余光扫他,他面色如常,并没有半点异色,我心里稍稍安心了些,应该是没有听到的吧,否则何至于如此平静?他并不忌惮我,现下如兰又成了他的人,若是他听到了必定会说出来的。
便是不看着我的面子也该看着如兰的面子,她出了事,离陌也讨不了好。
这样想着,心中稍安。
如兰被离陌迎头一呛,往后缩了缩身子,干干道,“奴混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离陌斜着眼睛哼了一声,“什么混话也能挂在嘴上说的么?你若自己在府里嘟囔也就罢了,在娘娘面前也这样没个避忌,好看相么?不知道还以为我苛待一个女人。”
离陌疾言厉色一番下来,如兰眼中泪光莹莹,不敢反驳。
我原本是想替如兰解释一二的,又想起终归是人家小两口之间的事,我这么的贸贸然插话,只怕惹人反感。
离陌皱了皱眉头,“天色已晚,怎么好总留在娘娘宫中?我们回府去。”
如兰看着我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道,“劳烦大人进宫接奴一回,只是奴久不见姐姐,心里怪想的,可否能……”
“不能。”如兰还未说完,离陌便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一早便知是这样的,倒不是怪离陌有多无情,皇宫大内规矩严,平常宫中的嫔妃见母家人一面都难如登天,夫人以上的位分尚且只能在有孕八月时或者疾重才能传家人进宫侍候的,何况如兰只算我身边出去的一个丫头,今日能进来探望已然是极好的了,断不能奢求太多。
瞧着如兰委屈的脸,我上前安慰她道,“才刚说了你,这会子又孩子气了不是?郎君既来接你了,哪有赖着不走的道理?我这里一切安好,你只管回去过好你的日子便是。”
如兰皱着一张脸,碍于离陌的面子好些话不能说出来只憋在心里,这会子只怕心里不受用呢。
离陌想来是耐不住了,拱手道,“奴才是外臣,久置内宫终究不便还是早些回去,若是待的久了,没的叫娘娘为难,说您恃宠而骄。”
我心中好笑,恃宠而骄?离陌倒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只是何来的宠又如何骄?
当下却不说什么只叮嘱离陌道,“本宫如今把如兰交给你了,她若受了委屈或任何伤害,本宫唯你是问。”
离陌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也许在我面前他也懒得有太多表情罢,“她如今是府上的人,我自然护她周全,这点就不劳娘娘费心了,若是没旁的事,离陌这便告辞了。”
对于他这副腔调我早已见怪不怪,看着他将我旁边的如兰拉过去,头也不回地出了殿,竟然一点不生气。
我冲一步三回头的如兰笑着挥挥手,他们的身影拐过宫门便看不到了。
我心中这才沉沉地呼出口气,离陌不管怎样的冷口冷面,对如兰却不是全然绝情的,只这一样便尽够了。
便是日后失败或者东窗事发,至少离陌会护着她,她涉及的少,君墨宸会顾着离陌的面子将她从中摘出来也未可知。
如今已算是最好的结局,好歹算是偿还了一场业障,交托了一场心事。
呆呆地望着早已经空荡荡的宫门许久,才忽然记起方才如兰说起的极重要的事情,当下心里猫抓似的按耐不住了。
倘若当真应了如兰所说,君墨宸主张攻打蛮族,那么一切都有了由头,届时严奕发兵起事也就有了倚仗。
人们向来信奉明正则言顺,若是贸贸然攻进京都只怕也要费一番手脚的。
只是如兰是女子,朝堂上的事到底不明白,终究逃不过道听途说,少不得要叫庄宜细细查探清楚了,事关万人的生死存亡和一个王朝的命脉,更是一点差错都要不得的。
时侯尚早,总是去庄宜宫中只怕要惹得众人非议,想着入了夜再过去,左右没人注意我,无声无息的,不叫人注意便好了。
打定主意便又返身进殿捱着,好容易到了晚上,便急急地裹了衣裳出去。
乍然出现在品儿面前倒把她吓了一跳,我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既然这时候来便是为了少一些人知道,若是叫她嚷嚷出来都知道了,这番作为也没用了。
品儿会意,不再言声只当没瞧见我。
我闪身近了寝殿,庄宜还未安置,歪在大迎枕上看书,因此榻前的烛光格外亮些,我凑过去想瞧瞧她看的什么书,近了才发现她只是两眼发直竟是在发呆,面前的书页一张都未翻动。
我心里不由地生出惆怅来,饶是坚定如庄宜也有放不下的事情吧,只觉得庄宜越发清减了,人都道心宽体胖,可是她心里承载的事情太多,哪里胖的起来。
细究起来,庄宜也才大了我几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瑰丽的时候,可是她肩上承担的东西早已远远超出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承受的东西。
细究起来,她比我还要不幸些,她的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凌国的长公主,擎小儿金尊玉贵的,一朝亡国以身事敌,没有过一天的安生日子,论起来我当真是幸福的多了。
烛火发出“劈啪”一声爆响,我们都惊了一跳双双回过神来,庄宜回头之际看到我,倒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
拍着胸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人身后悄没声儿的,可狠狠吓了我一跳。”
我敛了神思,旋身在她面前坐下来道,“我来了好一会子了,姐姐想事情竟看不见我,我也没法子只好站着了。”
“倒是我慢怠了你。”庄宜笑道,“你怎么这会子来了?更深露重的也不怕受了寒气?”
我也不卖关子了,起身四处在窗前门口确定了一番没人才又在她身前坐下,庄宜知道我的顾虑道,“你只管放心,一个流霜宫我还有把握的,宫中绝对没有那起子腌臜东西,你有什么放开了胆子说就是。”
见她说得这样肯定,我当即也不顾忌什么了,索性开门见山将如兰今日带来的消息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庄宜听了果然慎重起来,沉吟片刻道,“这事规划得当了就是个契机,若是规划不当只怕要葬送多少人性命,成败在此一举,还须从长计议才好。”
我道,“姐姐该将这事查探清楚了再将利弊说与严奕,不能出一点差错的。”
“我省得。”庄宜点头,“这个你不必操心有我呢,倒是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做你的贵妃,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若是叫君墨宸察觉了什么风吹草动便不好了。”
这些我都知道,今夜若不是为了这个消息我也不会轻易过来的,踌躇着要不要把下午的事告诉她。
庄宜抬眼疑惑道,“怎么?还有事?”
我即刻摇头,如兰既然已经有了安稳日子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罢。
当下便道,“一切就都依赖姐姐了,我不便多留这就先回去了。”
庄宜道,“你怕黑,让品儿送你回去吧,我也放心些。”
我也不拒绝她的心意只道,“姐姐早些安歇,如今愁也是没有法子的,且待这场风雨过后,看花落谁家,到那时一切的烦忧也就迎刃而解了。”
庄宜笑道,“难为你想着我,我知道了。”
我笑着向她挥挥手转出门去。
我不知道这会子的一问一答,竟然是我们最祥和安宁的日子了。
从此后,便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