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旦静静的抬头看一眼蓝天。雪后的天空一望无际,纯蓝无比,只有白云悠悠,自由自在的在天上缓缓飘过。
宛如当年,两人齐望天穹,放声而笑时的情景。
他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天下我最不想救的人就是他。可他偏偏不放过我。”
“他也知天下最不应该找的人是我,可还是送来信物。可见已到生无生路,求无能求的地步。”
严诵被拉进一小院子。
当房里只剩下赫旦和严诵时,赫旦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中有着严诵不能理解的狂热:“我早就想找个人聊聊了,闷在肚里,快发疯了。”
他是魏羌混种人,麦色的肌肤,笔挺的鼻梁,眼睛细长,眼眸是灰黑色的,五官的轮廓如同刀削般雕刻出来的,立体感很强,相对于一些混种人的粗俗,他好像是上天的杰作。赫旦是羌两个最大部落之一骨力罗部落首领的赫突吐第三个儿子,母亲是和亲的大魏嘉怡公主。
嘉怡公主是先帝永惠帝的女儿,性子柔和温顺,后永和帝把她送到羌和亲。
羌王本看不起魏女,即使是大魏公主,却对她带来的“嫁妆”喜出望外,非常满意。为了“感谢”这嘉怡公主,他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就让她自己在六大部落选一个满意的夫君,嘉怡公主看中了第二大部落的王——年富力强的赫突吐。据说成亲后,夫妻关系不错。
这份意外的厚礼是赫突吐的岳母柔太妃“闹来”的。这一向在大魏宫不吭声的柔太妃为了女儿,突地变成了老虎,竟跑到刚登基没多久的永和帝那里大闹:先帝尸骨未寒,皇上就不顾骨肉之情了。
她竟朝天连连磕头,哭称要去“找先皇去评评理”。
柔太妃站起就要碰柱,吓得左右连忙拉住。
永和帝十分尴尬及恼火:他能做得了大魏的主,还能让一个太妃都跑到乾坤殿质问他,连台都下不了?
从他的祖父闵皇晚年藩镇叛乱开始,政权早已不能完全自主,平乱最得力的安西府往往仗势左右朝政。
他永和帝是在奉先皇永惠密诏进京的陈家的兵马护卫下登位。安西府扶持的先太子李淳惨死,安西府的势力被逐出上京。陈家虽在明面上还可以,这几月政看似皆决于他永和帝,但实际上,大事皆出于左相陈忠旦。
当时一批重臣退朝后都在乾坤宫商议公主的嫁妆,左相陈忠旦眼珠子一转,就上前劝住了柔太妃。
“太妃息怒。嘉怡公主和亲的事已通报羌国,不可更改。但嘉怡公主是先皇的爱女,又和亲有功,自然享太祖时金城公主的特例,赐沐汤邑,想必羌得知后,无论形势怎样变化,都会上待公主。”
金城公主是为太祖的女儿,为李家夺取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故大魏建国后,太祖特赐“沐汤邑”,后来的公主并无此例。
一众老臣也连连相劝,柔太妃也见好就收,收泪谢罪。
永和帝也落了泪,下座亲自宽慰太妃。后,帝又去了嘉怡公主处,兄妹俩抱头痛哭,哭得一批内监都泪流满面,跪地叩头不止。
大魏余威还在。大魏历代君王,除败家子闵皇外,皆勤于政务,励精图治,在历代历朝中是贤明君主最多的朝代。故就是当年平叛最得力的安西王霍震霆,也不敢易帜,只能尊大魏皇帝为上。
大魏还有一批呕心沥血的臣子,个性也是颇为有名。当下就有人获知,怒发冲冠。
工部尚书马正清早朝时当众大骂陈忠旦,质问他为何皇上还没同意嘉怡公主和亲,已告知羌国?
陈忠旦回答:“我国要与羌和亲结盟。所有公主中,只有嘉怡公主年龄适合,并且还没定亲。”
“放屁!”马正清一口吐在他脸上,“你替皇上做主?你是什么东西!”
陈忠旦也是武将出身,脾气暴躁,当下大怒,两人在殿上扭打了起来。
两人身手都是出色,竟连金吾卫的士兵都不能阻挡。
司仪官令狐简不顾情面,将两人各参一本:此两人目无天子,当逐出朝廷,加以严惩。
马正清自动上折辞职。陈忠旦才知上了马正清的当,当下也上奏自责:也愿辞职。
永和帝好言相慰,让两人留任。
马正清坚决不肯:“老臣知自己败坏朝纪,不堪留任。请皇上按大魏律法严惩。”
当下就推荐了令狐简出任:“此人不畏权贵,又有才能,难得!”
他自己下朝后,去金吾卫那里领了三十棍,当下被抬回了家。
朝中喝彩一片。马正清的儿子马璘长期在北庭作战,此时在安西军任职,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马正清的门生在上京也是势力赫赫。陈忠旦被马正清弄得灰头土脸,却拿马正清没有办法,从此也知厉害,收敛了很多。
永和帝更是亲送这皇妹到凤翔,在一众将士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离去的公主更是悲怆不已,步履蹒跚,一步一回头。激得将士们三呼万岁,为国势衰微愤恨不已。
无论上京这些人怎么做戏,陇右的一部分最终还是被这嘉怡公主“带去洗澡”了。
所以赫旦在羌也算是很特殊的一个王子。赫突吐因为这个儿子才能突出,对他很重视;羌王和他的皇子们对他这“半魏人”很是防范。
赫旦接受了多年的魏书的教育,笑起来时,有魏读书人的温雅细腻;立在那里不动时,有着大漠汉子特有的邪野之味。
严诵阅历过了无数的人,心中一沉:这是个很难琢磨对付的人。
赫旦同情的看着严诵:“你心里所经历过挣扎痛苦,我在三年前经历过,比你更纠结更难以抉择。一边是我的族人和生养我的土地,一边是他——安西小王爷霍昭智。”
严诵的眼瞪得直圆,手上青筋直暴,嘴里奋力发出“呜呜”的声音。
赫旦能听得懂,是:上刑吧,不许侮辱他!
严诵深知羌人的残暴,也知自己将面临什么,他的双眼也告诉了赫旦他的决心。
赫旦看着他:“死?有时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是死在他刀下的两个哥哥之一,这样,就不用选择了。”
他的灰色的眼光穿过严诵的脸,好像穿过了千山万水,回到会蒙山前。
他在密道上等了三天,甚至超过了时间,他仍然在等:他相信霍昭智。
那个在密道上越过了山峰,飞奔而来的人呵。如果能用他余下的生命再换三个月,他也愿意。
只是,他们隔着的不仅仅是时光。
“但我不后悔那次的选择。即使霍昭智是个男人。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会与他私奔出逃。并且——永不回来。”
赫旦缓缓坐下,闭上双眼,不再看愤怒得发狂的严诵:“你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因为你觉得一直如神邸般信仰的人遭到了我的践踏。他是安西的战神,在我眼里却只是一个满身伤痕累累却无法哭泣的人。”
“我当时以为只是怜惜他,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他一直被人利用,而我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奴隶,甚至无法得知她是在哪个男人那里,卑贱的死去。”
“嘉怡公主领养我时,我其实已是五岁。我父王在马圈里发现了我,认为我应对自如,是个不错的人才,于是想法培养我,将我放在了她的名下,因为没有她高贵的血统,我就无法堂堂正正的站在羌的任何一个大厅上。”
“但我在羌,即使再努力,也是受歧视的,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平等。”
“没有多少人支持我提议的改革。我呕心沥血才制定出来的律法,一月就被羌王废了,我当时是忍无可忍。”
“霍昭智要离开时,是我向霍昭智提议,一起去蜀中。回来时,就是第一次西都大战之前。”
“我们最终,成了对手。他向我,连射了三箭,又给了我一刀,差点杀死了我,因为我将会盟古道说出,给羌提供了一个最佳进攻和撤退的通道。”
赫旦闭上了眼。
他在会盟古道终于等到霍昭智的身影出现在积雪皑皑的山峰后。
两人兴奋得两眼都发红了,相视而笑,一路携手狂奔。
霍昭智坐在岩石上,看着远方:天地一色,湖光与天连在一起,都是无边无际的蓝。
一路行去,草原如同画卷展开,甚至这青青的原野上有无尽的黄花在摇晃。
“油菜花。”霍昭智的眼中都是欢喜,“书上说,这里还盛产稻谷。”
他看看头上一望无垠的蓝天,转头望着赫旦,直笑。
赫旦牵着两匹马,望着他,也一直笑。
他们结伴上路,累了找一家客栈住下,睡足了去看看风景,再慢悠悠的上路。
一树明花一间屋,一路行来一路云。
一夜深灯到天亮,一觉醒来又黄昏。
雨纷纷,听檐声,守着棋盘等落子。天放晴,携手去,哪管日落与天涯。
“这真是梦一场啊,让人不想醒来。”赫旦喃喃。
严诵眼中的坚定变成惊悚又渐渐绝望:他只想杀了赫旦,不要让他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赫旦的话很可能会是事实。
“你将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因为你——快要死了。”赫旦转过头来,仿佛严诵是他多年未见的朋友:热情、欢喜尽在眼中。
他气质沉稳,此时却邪邪一笑:“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此事得从五年前说起。我父亲那时任羌军统帅。我奉命进入安西府的首府西都,调查安西军的具体状况。那时,安西王世子霍昭武也是我重点调查的对象,他十四岁就领兵与羌作战,战绩累累,在军中声名赫赫,和他有关的人和事我都不敢疏漏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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