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痛哭流涕的昭智,来到无瓦湖边。
清澈透底的湖畔,蓝天白云相映。诸多河流注入此湖,脉脉相连。湖边沙地柔软,皆是银白,皆如珠洒落地。据说,彼即为神女多情之泪珠。
“这是传说中的巫教神湖之处。”他告诉昭智,“据说此水中的鱼和岸边的草有治疗百病之效用。”
他第一次过来时,是颇为吃惊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遍地的绿色和金黄的麦浪。
吐罗火国河水丰盈,碧波荡漾,岸边往往胡杨丛生,林木茁壮。
这无瓦湖确像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在和煦的阳光下,对对野鸟觅食,丛丛芦苇摇曳,鱼鸥齐翔,沙枣花香气袭人。
“这是块宝地,扼住了丝路的西端。敦煌以西,多戈壁沙漠,唯独这里,依稀江南。国土产多稻、粟、菽、麦,饶铜、铁、铅、麖皮——、铙沙、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
“你俩未必要争那个位置,须知父王正值盛年,你俩都年幼无依,不如退而求其次。这个地方如经营好了,可独立于安西府和羌。大哥会利用这机会,好好策划后路。”
柳景灏早就得到他的命令了,扮成商人的士兵早伏在临泼内。现在一切具备,只欠东风。
他告诉昭智这一切:“这里的国王悍勇,听从羌王的话。我早已料定此人不会参加联盟。”
“昭智,”他领着昭智沿着无瓦湖绕了一圈,“狡兔三窟,这里地理位置优越,接壤多国,完全可以作为一窟。大哥在这里设立了情报网,我将联络方式告诉你,你不要忘了。”
他处心积虑的安排,想为昭智遮挡住风雨,但这幼第还是被迫带兵上阵了。
他被抬回来时,已是人事不知。
“大哥,你不准死!你死了,我和昭柔怎么办?”
他神志飞散,甚至已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上京,在宫阙深处寻找熟悉的温柔的笑容。但一再听到昭智的哭声,他最终还是恋恋不舍的离开。
他下意识的睁开了双眼看了一眼,看见这泪水鼻涕糊了一脸的幼第。
是不能死。他若死了,昭智就会成为第二个他,走他一样走过的道路。在他的眼里,昭智也就在外面看上去老成稳重些,背后还是一小孩子。
他实在不敢安心死去。
他熬过了高烧,五天后再睁开眼睛,却不见昭智的身影。
外面也是静悄悄的,他深觉不妙,喝问:“昭智呢?”
“昭智拿了兵符,带兵去了无瓦湖。”沈浔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他说,会带吐罗火国王来见你。”
“你受伤的事,想必吐罗火国王第一时间也知道了,这个时候也给他们来场突袭,最合适不过。”
他一下子觉得后背疼痛难当:“沈浔!你敢!你敢让他上战场,我饶不了你!”
他挣扎着想下地,但沈浔说:“是昭智自己提出的这建议的,认为此时都城内肯定防卫松懈,是难得的进攻时机。他让林昇远冒充你,自己陪在一旁,以免敌军怀疑。”沈浔语气中有欣慰之感,“今夜后半夜月蚀,良机千载难逢。”
“人已走了两天,如不出意外,应该已到了都城。”
“你最好祈求昭智无事。”他看着这想方设法送他进安西王府,又教导他多年的恩师,不禁连声音都变了。面对着他的疾言厉色,沈浔第一次胆慑,退出了大帐,不敢再进来。
他不知这幼第在黑夜笼罩大地严严实实时,将马蹄裹了布,悄无声息的接近临泼,指挥攻城时,面对着如雨的箭弩,城头的炼油,堆积成山的断臂残尸,圆睁着眼死不瞑目的士兵,会是什么感觉。
他当初三天都吃不下饭,吐得一塌糊涂。
他心中一痛,不管铁青着脸的沈浔的劝阻,让人抬着他上了马车,迅速前往吐罗火都城临泼。
他起身时,临泼城下,黑夜中突然从无边的大漠荒原里冒出无数安西府的士兵,抬着攻城器械,冲向了城墙。等城上守卫的士兵发现时,密密麻麻的安西健儿,如同狂风呼啸,一浪高过一浪,迅速之间,已爬上了城墙。
他赶到时,东方已白,一只黑鸢在大漠的天空中随风翱翔。它在快速的划着圈盘旋。它可以俯瞰这座富有黄金和珠宝的城市,烈火冲天,整座城池在大漠中熊熊燃烧。
浓烟遮盖了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蓝天。
昭智对火箭十分感兴趣,曾经与擅长机械战术的马家最优秀子弟——马腾再三研探过,跟他说过硝石的作用,今日火势之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风中传来浓浓的血腥味,仿佛铺天盖地,将整个大漠染成血红。
他可以想象攻城车撞着城门,一下,两下,三下
弓箭手万箭齐发,重型的投石车上下翻飞,九十斤的大石甚至可越过城墙,直击后方。数以万计的人拿着云梯、绳索、铁爪篙向城墙冲去,所有的战鼓响起,所有的军号吹响。战鼓、牛角,战马的嘶叫、投石机的轰鸣、人的呐喊和嘶吼汇成一片。无数的军队带着云梯向城垛上冲去,但是箭矢和石块,也在疯狂的收割着无畏的人。
从死尸里爬出来,活下去的人,心肠从此会变得铁一般的硬。
他心中稍微一松,那是安西军的冲锋的号角声,越过烟尘和胡杨林,嘹亮的响起在漫漫黄沙上——这是进城的号角声。
但实际上,昭智剑走偏锋。或许昭智天生属于战场,敏锐的抓住了战机,在临泼城的月食来临时,全城的惊慌失措中,仿佛黑夜煞星,突然夜袭临泼。
夜袭一向为领军将领所忌,但昭智此次运用得恰到好处:头一批士兵利用月食,架梯一下子进入了城墙,投身肉搏。
月亮出来,覆盖大地时,安西军的弓弩手马上在指挥下发动猛烈的火箭攻势,仿佛从天而降千万道火种,一下子点燃了临泼城内的无数民房,城内惶恐的呼叫此起彼伏,让临泼的士兵和将领胆寒。
城内的百姓反应过来,拖儿带女,驾着马车,载着财物,向静悄悄的后城门涌去。
守关的士兵连连喝退:“前城还在激战,胜负尚未确定,岂可弃城而逃!滚回去!”
突地一众穿戴豪奢的富户们各推着几辆车的财物出来,匆忙之间,散了一地的白银珠宝,呼天号地间,无数人忘记了前城还在生死战斗,冲上去哄抢。
士兵们见形势一片混乱,马上上来驱散人群,阻拦哄抢的人们,可金银财物实在耀眼,最后连守城的士卒也参与了抢夺。
“轰!”爆炸声从车底下传来。
“轰轰!”
“轰轰轰!”
接连的爆炸声从各辆装满金银财物的车下震天响起。
呼啸声四起,一众人突地横刀在手,杀向城门。
有人马上四处纵火,好多辆下面装了桐油和硫磺的熊熊燃烧的车子朝着城门冲去。安西府的死士们奋力砍杀守着后城门的临泼士兵,城外的沙丘下,也跃起无数伏兵,抬着圆木,猛扑向后城门。
“神将出世!”
他不知穿着他的铠甲的林昇远是不是溢美之词。但那个从修罗场上下来的幼第进入大帐时满身都是鲜血,双眼却是熠熠生辉,亮得惊人,仿佛鲜血和屠杀不仅让临泼的大地发抖,也让这幼第浑身的血液兴奋得发抖!
这样的昭智与夜里哭泣的那个简直让他无可适从!
“哥,你等着。”等人下去,马上又哭又笑,沾了他一身血,“我去端鸡汤来喂你。”
他欣慰了一把,以为这锦衣玉食长大的幼第终于也知伺候人了,谁知昭智把自己洗了个干净,出来就依在靠在软垫上的他,沉沉睡去。
沈浔大为皱眉:“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让他睡吧,这几日大概累坏了。”他示意胡峥喂他,心中却是彻底放松下来:原来还是他熟悉的人。
沈浔额头的川字纹更深了:“这霍昭智,人前倒看着镇定上道,人后没一处像样。”
他知道沈浔又在发泄不满,于是慢慢的咽着鸡汤,言语却让帐中两人背后冷汗顿出:“这次参与盗用兵符之事,就以功抵罪,不追究了。下次谁敢有这个胆子,不管是谁,定军法从事。”
沈浔和胡峥两人跪下请罪,头也不敢抬。
“敢再打一下昭智的主意,杀无赦!”
他必须让心怀刻骨仇恨的沈浔知道这点:什么是不可逾越的界线。
他也必须让昭智知道:什么事不可做。所以,昭智一醒来,就被他喝令跪在墙角两个时辰。
昭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双肩直耸动。
“知道大哥为何责罚你吗?”。
“我偷拿了大哥的兵符行事。”
“这是其一。其二是你不该拿无辜的百姓做饵。昭智,战争最根本的目的是护民而不是戮民,否则百姓叛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就是民心向背将最终决定胜负的道理。”
“昭智,你让大哥失望,你指挥下的安西军居然像蛮族一样进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为,这是你特意放纵的结果。须知临泼是佛教圣地,寺庙和壁画处处皆是,你这样做,无疑是践踏人类最美好的事物。”
昭智垂头丧气,抹了眼泪,一动不动的跪在墙角。最后还是他不忍心了,将人扶了起来。
吐罗火国王的弟弟在都城举行归附仪式,这新国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狮子座,身着艳丽纱袍的女子在艾捷克、马头琴、罗巴巴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战争和屠杀被这特意制造出来的欢腾的气氛掩盖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