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幼第的眼如尖刀般的只看着这位前来敬酒示好的王第,眼中的杀气一露无遗,让在座的吐罗火国人无不胆战心惊。
他心中长叹,终于明白了自己多少怪错了这幼第,只得在桌下按住昭智的手,不得不悄声在耳边告诉真相:“大哥后背的伤,是在战场上,被自己人从背后砍的。”
昭智的手抖了一下,酒差点全倒了出去,眼中弥漫的血红让他也感到寒冽!
他特意在临泼多呆了一月,理顺了这里的上上下下的关系,掩盖了破城的真相后,与胆战心惊的王第结拜成兄弟。释康大师的的大弟子悟空本也行伍出身,被他请来当了吐罗火王国的国师,坐镇这寺庙遍地,全民笃信佛教的古王国,做好这一切,他才领兵回去。
“大哥,我们跟他们拼一场,好不好?”昭智在回去的路上提出这要求,并苦苦哀求,“大哥,`我忍不下去了。我还想接摩羯寺里的人出来!”
他无奈的看着昭智,低声训斥:“这样的傻话,不准再说了!让人听见了会有杀身之祸。”
“他不是已经动手杀你了么?这次不成,肯定会有下次,他还容得下你我拦在霍袭信前面多久!”
他看着昭智:“忍!忍不下去也要忍!否则只有死!”
毕竟霍真好面子,一向以仁厚宽下示人,并还想在史上留一个好口碑,那就不会公然杀他和昭智。
“昭智,无论如何,他是你我的父亲!”
“是么?”这幼第不屑一顾,冷森森语,“我巴不得不是!自从知道母妃之事,我就恨上他了,何况那以后还发生这么多事。”
“昭智,”他深知昭智性格中有狠厉的一面,厉声喝止道,“你可知人心脆弱,难以载负过重的罪孽?因果报应,屡试不爽,不准动弑父叛乱的念头。”
昭智被他宠惯了,哪里见过他这般,便拿捏般的大哭,跌到他怀里,湿了他外裳,最后竟趴到他脖颈,哀哀的哭求。
他只是冷然相对。
他在昭智睡后,拿着昭智的手,照例一根一根按摩过去,心中悲凉:小小年纪就接触杀戮,只怕福根受损,以后决不能让昭智上战场了。
他特意在敦煌停留了几日,带着昭智去了城外的大云寺。
黄芦苇和野花荡漾在风中,大地上白霜茫茫,寒意在逼向安西府的内陆。天上乌云低垂,远方的一弯清泉如同月牙儿,镶嵌在大漠中,黄与白,白与黑,是如此和谐统一。
山上,自上而下,立着一尊巨佛,脚踩着黄土,头顶着蓝天无垠,脸上端庄慈怜,俯视芸芸众生。大云寺就立在巨佛山下,巍峨重阁,在一片空旷中更显威严肃静,钟声撞开翻滚的乌云,仿佛回响到天边。
马车走近。他才明白,远远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原来都是朝拜的人群!
释康大师在此说法,浩浩荡荡的信徒从凉州到敦煌,不仅给佛教徒提供了无数的财物,更有信徒剃度入佛门,追随释康而去,一些佛教徒家庭,更是全家西迁,传授佛法。释康大师就定时在这里,不断的将集合的信徒分送到西部。
出了这里,就是无边无际的真正大漠,绿洲和高原了。他们要在西方生根,创建出他们的佛光天堂。
他默然。释康梦寐以求的明天,在沈婉约死后,大概将希望寄托在他与昭智的身上了。这些年各取所需,互帮一把已成为默契的事。释康对摩羯寺里的人也是百般照顾,不敢懈怠一丝一毫。
那人虽在摩羯寺,但他心中有数:这些年的生活,应是锦衣玉食,呵护备至,小院落里是应有尽有,若论安稳富贵,远胜过兵戈相逼的他和身边这个不得不上阵厮杀的人。
他掀起车帘一角,看着车外的昭智。这幼第分明是生了闷气,躲了出去,挺坐在马上,双唇紧闭,在阳光下冷俊得不像这世上的凡人,只是眼中竟有血丝几许,大概是年龄太轻,杀气烈烈,弥漫着全身。
人人都说,昭智的举止行事像足了他,大气温雅,礼节周全,待人宽厚大度,听断不惑,从善如流。但他明白,临泼一战,是这幼第想极力表现,掌握军心,与霍真比试高下的开始。
“大哥,”犟了一路,见他不为所动,总算想通了些,主动上了马车,“这样下去可不行,安西府的权威会受到冲击。”
“昭智,”他对昭智的反应如此迅速感到惊喜,“释康大师富有号召力,当初被变相的逐出上京,大致情况也是这样。所以释康与安西府一直是合作的态度,安西军所到之处,信徒接踵而随,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抛给佛门解决了。”
昭智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佛法教导人无欲无求,我看释康大师是欲求无边。”
“佛法无边。”他劝告这出言不逊的幼第,“释康只不过尽力去做自己的事罢了。”
他带着默不作声的昭智拜过如来佛祖和菩萨、罗汉,特意点明要听释康大师讲颂目犍连尊者的佛教故事。
“佛陀的弟子目揵连尊者,以神通力发现其去世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目揵连孝顺深切,以神通力把食物送到其母口中,谁知食物在咽喉中变为火炭,不能食用,痛苦万分。目揵连焦急忧虑,于是去问佛陀应如何救渡。”
“佛陀瞩咐目揵连尊者,在七月十五日那天,准备饭食百味五果、汲灌盆器、烧香燃灯,将世上最珍贵的食物都放在盂兰盆内,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目揵连尊者得到佛陀教化在七月十五日设盆供养及斋僧,合各大德威神之力,使母亲得以月兑离饿鬼之苦。”
“根据经中佛所示,如果能在功德、胜会中供佛僧大布施,可令现世父母、六亲眷属,能月兑离三涂,衣食丰足。乃至七世父母都能月兑离饿鬼之苦,生于人天中,福乐无极。如父母在,更能福乐百年、长寿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所以身为佛子,为修孝道,应常念及过去仍未解月兑之先祖父母,于盂兰超幽法会中供养上师大德,燃灯供佛作大功德,以报父母之恩乃利乐解月兑十方孤魂饿鬼众生。”
瘦小的释康缓缓道来,释康的语音中若有镇定人心之作用,昭智在蒲团上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似入了定。睁开来时,已有眼泪。
“阿弥陀佛,小王爷有大慧根,望珍惜。”释康大师站起来,从袖里拿出一粒佛珠:“这是老衲从鸠摩罗多尊者的故乡带来的。据说鸠摩罗多尊者生前,每日必抚之入睡。”
鸠摩罗多尊者,为五百罗汉第三十四尊,与马鸣、龙树、提婆并号“四日照世”。尊者自幼聪慧,有“美名童子”之称。长大后为了弘扬佛法,鸠摩罗多尊者四处游方,足迹所到之处,人民无不受到教化,曾留一首偈:“性上本无生,为对求人说。于法既无碍,和怀决不决。”
昭智愣了一下,接了过来,递给他看,是一玉珠,晶莹剔透,珠子莹莹发光。经历了上千年,仍然温润。
“大师,这太贵重了。”
“小王爷是有缘人,此物本该属于小王爷。”
他沉吟了一下,便让昭智道谢收下。随后自己亲手穿好了玉珠,戴在昭智的颈上。
“命本清贵好造化,功名事业总不差。于今万般可抛弃,袖手笑看牡丹花。”释康大师微笑语,“这一偈是鸠摩罗多尊者生前留给有缘者的,老衲送给小王爷。”
这释康果然有洞察人心之能力!
他带着昭智登上佛塔。佛塔一层又一层,据说共有十六层。佛塔上风非常大,直吹得铜铃摇晃叮当不已。向西望去,黄沙滚滚,一望无垠,苍鹰掠过无边的天际。大漠风光席卷而来,直撞入心怀。
“真是壮观,原来是这般雄伟。”昭智被震撼住了。
“昭智懂鸠摩罗多尊者之偈的意思吗?解释给大哥听听。”
“此偈的意思是:命相清贵定有好的造化,也不差功名事业。现在很多东西都可以抛弃,应力求一身轻松、随意自在。得此偈者,对当前处境心有不甘,但还是宜放下执念。”
昭智哪里还不知他心中的想法,当下说完,迎风大哭,直至嘶哑。他默默从后搂住,安慰道:“以后不可再有孽念。”
“你有大哥,何苦要将双手染红鲜血?”
昭智最终认了错:“大哥,我年幼无知,你骂我吧。”
话虽如此,但一回到西都就显露出情绪来了,并不愿掩饰太多,冷冰冰的,让人退避三舍。
“大哥,只有这样,才会是真实的反应。我若装模作样,父王立马就怀疑上了。”
昭智对事已自有看法,并且判断准确,小小年纪已能精准的拿住别人的心思。
果然愈是这样,同情的人愈多。一些安西大营的将领都于心不忍,私下纷纷议论,当年沈婉约之死的“内幕消息”是传得沸沸扬扬。
信息都是统一的:被北庭害死的,嫁祸于小王爷霍昭智的命格上。
至于怎样个死法,说法就不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