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桌上支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整了整身上有些褶皱的罗裙,跺了两下已经开始发麻的脚,方才走出乌篷。
船头驱使的小鬼已经不知所踪,大抵是觉察今日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将船搁浅了岸边,自个跑去和别的小鬼厮混。
跳下小船,方触及岸边,便是满眼的红——那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一直蔓延到极远的地方,看不到尽头。放眼望去,那极远的地方,就像是烧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火焰妖娆而艳丽。
走在这片艳红铺就的小路上,突然感觉有些刺目,就像我身上的这件罗裙,亦是红的耀眼。我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种艳极的红色,可又总是只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在记忆里,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旁的衣服。
“阿嚏——”风寒了么?我想。
似乎真的感觉到有些冷,我抱着两条胳膊,忍不地打了个寒战。待下次再唤那小鬼出来,定要好好地说教他一番,竟是尚未知会我一声,便悄悄地走开了,且莫说别的,单说若是深睡受了风寒我顿住脚步,垂下头笑开了,现今已经不是人了,又哪里会染上风寒。
说起风寒这种病,好像已经好几百年都不曾亲近过我,细细算来,也有九百年了,然而在这般长的时间里,我却总是糊里糊涂的,还当自己是未成阴差的人类。
“什么时候能看清自己的身份呢?”我自嘲地敲了敲生锈的脑袋,“既然是荒唐的几十年,忘记也罢。”
晃了晃脑袋,驱赶出里面不好的画面,继续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前走。
一路上飘荡的鬼魂不少,他们像是没看到我一般,从我的身体里穿来穿去,然后胜利般地做些鬼脸。对于这些,我向来是不想理会的——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实体而言,这已经够可怜的了,更何况还是在这么个时间荒芜的地方,我想我应该让他们尚且还有些身为鬼魂的乐趣,而不是悲哀。
能在这很是悠闲、飘来飘去的鬼魂,都是上一世做了极恶的事情,已经没有再世为人资格的。待他们的魂魄,在这被消逝的差不多的时候,便坠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任人宰割。而那些能继续投胎做人的,早已排着队,等着下一世的轮回了。
走到奈何桥的时候,那里依旧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冲孟婆婆打了个招呼,她正忙着催促那些投胎的鬼魂喝掉碗里的黄汤,只是仓促的应了声,并没有说些旁的客套话。
我笑笑,继续要往前走。
“桑姑娘,请留步。”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匆忙喊住将要走远的我。
我皱了皱眉头,顿了顿,方转过身,“孟婆婆可是有什么事情?”桑字是我尚为凡人时的名字,不过那已经是九百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冥王,还一个,便是眼前的孟婆婆。
自九百年前,我成为那忘川河畔上的渡船人,“桑”字便已经成为很遥远的事情了。因着是地府的鬼差,所以我早已更名为鬼使七叶。
孟婆婆一直也都是唤我鬼使的,可今日不知怎得,竟是喊出了本名,兴许是方才急促了些。
“桑姑娘。”她放下手中的碗,起了身从那长长的队伍中走到我跟前。
“桑姑娘。”她不顾我皱起的眉头,依旧坚定地喊着记忆深处陌生的名字。“你还记得每百年都要来地府闹上一番的仙君么?”她严肃地看着我,颇为小声地问道。
我细细地想了一下,“记得,怎了?”
她附到我的耳旁,“我前些日子才晓得,那仙君,乃天上元始天尊第九子,长生大帝。”说到这,她看了看我,见我并没有什么反应,方又继续道,“听说他每百年便要来这地府闹上一番,只为找一个名为浮桑的女子。”
我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笑问道,“为什么要百年来一趟呢?”
她紧紧地盯着我这张云淡风清的脸,像是要从轻松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破绽,可最终,我让她失望了。
她叹了口气,“那位长生大帝自是只能百年来闯上一次,因为每次回到他的天上,都是要受到天尊的惩罚的,所以,几百年中,他都是在养伤罢了。”
随即,又不怎么甘心地问道,“桑姑娘,不知你本家的姓氏是什么?”
我冲她笑笑,“那些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就忘记了,若不是您今日突然的喊出桑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原来是单字为桑。”
顿了顿,我又补充道,“现今我已是地府里一个小小的鬼使,说来,与您都是共同谋差事的,还请婆婆以后切莫要再提起本名,让别的小鬼听了总是不好的。”
她悻悻地撇了撇嘴,“想那位仙君,再过些时日便又要来了,姑娘若是对此不怎么感兴趣,还是呆在那小乌篷船里,切莫出来的好。”
我知道,她也是担心我在没来地府之前,和那什么劳什子大帝结了天大的梁子,怕我被捉去,再吃了亏,然而,鬼才认得那个是长生的还是短命的大帝。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努努嘴,“放心啦,我可没惹过什么神仙呢。”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冲她点了点头,“婆婆,冥王还找我呢,我先过去了,告辞。”装作没看懂她眼里的担忧,转了身,朝着另一侧阴暗森冷却奢华的檐廊走去。
呵呵,冥王这老头还挺会享受,明明是在地府这种恐怖的地方,却偏偏能将宫殿修葺的奢华无比。单看这条泛着清润光芒的长廊,每根柱子都是用那极品的汉白玉石雕刻而成的,而脚下,清透的玉石镶嵌上颗颗玛瑙夜明珠,将整条廊子照得透亮。
在地府,除了曼珠沙华这种极其喜阴的邪恶之花,是什么花草都不会生长的,即使是移栽了过来,也必定会死掉。可冥王这老头,又偏偏爱花爱草成痴,所以便寻了天上地下最好的雕刻师,以青玉为叶,黄金为蕊,各色玛瑙水晶为花瓣,硬是雕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花园。即便是近了看,依旧很难辩出这些花花草草,竟然全部是雕刻而来。
穿过这座花园,便是冥王那极其骚包的宫殿。
站在殿门前,我并没有让守在门前的鬼兵进去通报,而是朝着殿门拱手道,“鬼使七叶,拜见吾王。”
只是一瞬间,那座金色的大门,便无声地打开了,我晓得,这是让我进去的意思。
进了富丽堂皇的大殿,百阶之上的金銮座,斜歪了个一袭玄色长袍的俊美男子。我朝着王座的方向,跪下双膝,俯子,“拜见吾王。”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示意我起身,随即轻轻挥了挥衣袖,眼前瞬间多了把椅子。
“坐吧。”声音虽说是清冽,却带着散漫。
我坐在面前的椅子上,恭恭敬敬、一本正经地问道,“不知吾王召我来所谓何事?”
王座上的人,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撑着头,眯着一双慵懒的眼睛,魅惑地看着下面的我。
若是此时有笔墨,我想,会是很好的入画景色——然美则美兮,赏之不在时,然美则美兮,无月兑尘之景衬之。
其实冥王并没有很老,相反的,他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可只因为他总是穿着玄色的长袍,所以我心总是有些反感,在心里,也一直地唤他冥王老头。
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我总是很厌烦两种颜色,一种是艳极的红色,还有一种便是沉重的玄色,可这两种颜色,又都是我每日必见的,一种穿在了我身上,还有一种,则穿在了冥王身上。
“人间有三个不愿投胎的魂魄,已经千年了,还在四处飘荡,再不投胎,就要魂飞魄散了。他们想必也是前缘未结,你去替这三个野鬼将执念化解,好让它们早日投胎”魅惑慵懒的声音,自大殿上响起。
我抽了抽嘴角,别人不愿投胎,关我什么事情。可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不满”,但并没有动怒,“这三个魂魄,现在并没有在地府,所以你要到人间走一遭,况且”他顿了顿,“况且浮桑,他过些时日又要来了吧,你去躲躲,也是好的。”
我猛的抬起头来,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这次,并没有看到以往的懒散,不见底的瞳仁里,是无比的认真。
我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浮桑,也不认识你说的他,是谁。”
他叹了口气,并不与我争执,“那就当是我派你去凡间做些差事好了。”说罢,起了身,从那百步的玉阶上缓缓地走了下来。
待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慌乱地站起了身,一双眼睛,不自在地垂了下来,不敢与他直视——因为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透着些别样的情绪,有些压抑,有些悲凉,全不似平日里那个不问世事,散漫的冥王。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